第五章 送你见面礼，枪口黑洞洞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拆城墙使柯续中的知名度大幅提高，走在街上黄口小儿都知道，县里来了位拆城墙的柯县长。不知是谁还编了首儿歌，儿童们远远见县长来了，便扯起嗓子唱起来：“柯县长，嘴没毛，拆城墙，骗爹娘。发大水，心里慌，脚一溜，拜龙王。”大人们看着这些孩子闹得不像活，追过来ー顿臭骂，孩子们一哄而散不见了踪影。

    拆了义宁县城城墙之后，日机也来炸过几次义宁县城，老百姓听到山上报警的枪声，都会穿过城墙基躲入树林中隐蔽起来。县城房屋被日机炸了不少，值得心慰的是人员伤亡不多。柯续中通过这一明显的变化，感觉到作出拆城墙的决定是正确的，总算没有做对不起义宁人民的事。

    拆城墙的事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柯续中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驰了下来。谁料在这多事之秋，总会有很多突发性事件发生，刚消停几天又有伤兵在街上闹事，还打伤了一名卖rou的商户，治安警察把他们带到警察局审讯，才知道这伙伤兵是在围观一屠夫卖rou，因围观影响生意屠夫求伤兵退后，伤兵便要屠夫捐抗日rou，屠夫只好割了两斤rou给伤兵，伤兵人多嫌rou少不愿要，接着伤兵们起哄掀翻屠砧，打伤了卖rou的屠夫，还抢了十几斤猪rou。朱仁轩局长问清原故后，觉得伤兵欺人太甚，关押了几名为头的伤兵，准备先挫挫他们锐气再放。

    本来事情就已了结，但逃回去的伤兵硬说警察局打了他们，煽动三十集团军野战医院的伤兵闹事，把个县政府围得严严实实，声称要严惩打人凶手，放出关押的伤兵，发放伤兵抚恤金，要柯县长出来对话，否则县政府就别想开门。他们在县政府大门口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晾晒衣物，随地大小便，到处丢带血的绷带，把个县政府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这样柯续中被搅得左右为难，出动警察和自卫队硬把他们赶出去，又怕出人命把事情搞砸，由着他们胡闹又难以收场。

    最后觉得这些伤兵纯属无理取闹，出面对话有利于平息事态，有理的难道还怕无理的？柯续中准备带着张任清、肖靖国、朱仁轩三人去与伤兵谈判解决。张任清则不赞成这么做，他认为伤兵们就是要把事闹大，来争取自已的最大利益。别说没诚意谈不成，即便真的谈成了，也要作出重大让步，很难保全县政府的面子。这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光靠说理解决不了问题，提出愿单身前往三十集团军宪兵连，请老部下王成槐连长帮忙解决。

    柯续中迫于无奈答应了张任清的请求，派他到三十集团军宪兵连搬救兵，但又怀疑宪兵连长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平息得八、九十个伤兵闹事。大半天过去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伤兵们依然我行我素，柯续中急得无计可施，正准备带肖靖国、朱仁轩到门口去和伤兵谈判。突然，一阵凄厉的哨声响起来，大门口来了三十多名头戴钢盔、衣着异常严整的队伍。所有军人胸前挂着清一色德式自动步枪，武装带上佩带警棍。带队的是一名佩带少校军衔的军官，他右臂挂着白袖套上标有“宪兵”两字，口含一枚呼呼作响的铁哨，他就是张任清请的宪兵连长王成槐。

    王连长指挥士兵们将县政府内的伤兵围住，伤兵们中为头的人早已见识过宪兵的厉害，见宪兵到来知道大事不妙，二话不说在众目睽睽下，相互搀扶着自动撒离县政府。王连长和宪兵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威严地默默注视着他们离去。柯续中见状赶忙走出来，张任清把柯续中介绍给王成槐连长。王连长听后立正敬礼，满脸愧色连声道歉来迟了，让县长受了惊吓。宪兵连王连长的谦逊态度，让刚走出困境的柯续中异常感动，忙拉着王连长的手邀请他到县政府坐坐，并要留宪兵们在县政府吃饭。王连长以公务繁忙推辞，带着他一排宪兵跑步离开。军事科长张任清思维敏捷、办事干练；宪兵们纪律严明、不怒自威的形象，给柯续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柯续中在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后，县里相对平静了一阵子。只是东面武宁县的战事让人揪心，听说棺材山一仗打得很惨烈。王陵基率三十集团军主力，在武宁县城外的宋溪顽强阻击稻叶四郎的第六师团，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国军据守的山头都发生多次易手。在棺材山阻击战中，有一名团长主动放弃阵地向后方退缩，王陵基知道后枪毙了这个自行撤退的团长。战后以治军无方向蒋委员长请罪，最高统帅不仅没有指责王陵基，还发了一万块大洋进行慰问。

    第一次长沙会战时，王陵基所属第8军、第72军、第78军部署在义宁周边，距离日军攻击范围很远。他主动派两个军的部队，分别支援了左右两翼的罗卓英集团军和杨森集团军。使两个集团军参战部队斗志昂扬，信心倍增，为夺取上高战役的胜利作了重要贡献。王陵基部队不畏辛劳，不怕牺牲主动参战的义举，战后受到军委会主官好评，因战功晋升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兼三十集团军总司令。

    柯续中觉得应该去下路源，拜会一下新升任的九战区副司令长官兼三十集团军王陵基总司令。虽然他对军人没有什么好感，但毕竟人家是从四川来的抗日军人，起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上门慰问一下也应该。柯续中骨子里对军人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可能源于刚到江西讨生活时，在表哥王时补的省民政局当巡视员，见惯了军人的种种不良习气。巡视湖口、彭泽县时多次目睹军官打骂地方行政官员。他特别厌恶军人利用武力干预政务，把地方政府官员当成玩偶，甚至殴打辱骂政府官员的粗暴做法。

    在泰和时柯续中也见过不少大官，对高级官员并不害怕，何况自己也是个七品芝麻官。但去见王陵基这样骄横的大军官，他的心里还是没有底，义宁县关于王陵基的传说很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人说王陵基很迷信，是个货真价实的道教信徒，身边跟着两个名气很大的道士，地仙陈持舆专为王陵基战死的军官寻找墓xue，以告慰先烈庇佑后人；天仙伍敬天专教王陵基运气炼丹，调养身心，以适应军旅生涯。

    国民革命军是支推翻满清统治的新型军队，信迷信的军官不多，像王陵基这样痴迷宗教的更不多。这和他出身北洋军队有关，或多或少总要留下点旧军队的烙印。王陵基最忌讳别人当面说不吉利的话，谁要说了不吉利的话，不仅别想提拔，搞不好还有性命之忧。地方官员和下级军官最怕见王陵基，生怕说错话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王少北给三十集团军司令部副官处打了电话，请他们转告王总司令，义宁县县长柯续中想来拜会他，祝贺王总司令晋升九战区副司令长官，接电话的徐副官答应去请示王总司令。不一会徐副官打电话里告诉柯续中，王长官准备明天上午抽空接见柯县长。徐副官说能得到战区副司令长官的接见是件很荣耀的事，请柯县长做好准备。柯续中问准备什么？王少北回答不知道。

    去见王长官不能空着手，总要有点拿得出手的礼物，既要有质量也要有数量，这样面子上还要说得过去。柯续中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最后也还是张任清来解了围，他说当兵吃粮以吃为大，送吃的猪rou就是最好的礼物，柯续中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花钱买了一头二百多斤的本地杭猪，二十斤做工精细、汤色红润，入口微苦、回味甘甜的高档宁红茶叶当礼物。

    第二天吃过早饭，柯续中骑着一头毛驴，带着秘书王少北、军事科长张任清、县自卫大队大队长肖靖国、县警察局局长朱仁轩一行七、八个人提着包装精致的地方特产宁红金毫茶叶，两个民夫抬着大肥rou猪从通远门出城，穿过茶行林立的西摆廊檐街，来到修河犀津渡口浮桥，过了桥不远就到了五里坳，离开公路便是一条通向下路源三十集团军王总部驻扎地的山间小路。

    下路源在义宁县的崇山峻岭中，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一条很普通的山源，周边山峦海拨只有一、二百米，离县城和公路都太不远。当柯续中问到王陵基选下路源做司令部有什么讲究？张任清、肖靖国、朱仁轩三名老军官，对王总部的选址还是非常认可。他们认为下路源在县城西南面，周边净是地形地貌相似的山源，不容易被敌人空中侦察发现。从上次日军误炸洪坑源可以看出，如果没有地面间谍引导，从天上观察很难判断准确位置。下路源植被较为茂盛，隐蔽性较好，有群山依托，进退自如；离县城不远不近，既安全又便于生活，这也是三十集团军选做司令部的重要条件。

    义宁县以修河为中轴线，北面是幕阜山脉，南面是九岭山脉，两岸是洪水冲积形成的肥沃田野，无数的村落就依山傍水地分布在修河两岸。义宁县境内关山重重，群山拱卫，相对封闭，易守难攻。除了西面的长沙和北面的武汉外，没有日军感兴趣的战略目标。日寇小股部队轻易不敢进来，大部队进来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如果找不到打击目标，极易遭到九战区所属部队围攻。柯续中觉得王陵基把司令部放在义宁是明智之举，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既安全又方便指挥部队，离武宁前线也不太远。

    七、八个人边走边说，一眨眼功夫便来到一块平坦的禾场，地坪上拴着几匹军马，一栋四围烟砖到顶的大屋，麻石门框的大门口站着两名持枪卫兵。柯续中估摸着应该是王总部了，挥挥手让民夫歇了下来。张任清向卫兵亮出县政府的工作证，介绍柯县长应约拜会王总司令，卫兵行持枪礼放行。一行人鱼贯而入进入下重大厅，穿过天井厢房，来到上重正厅，从正厅走出一名军容讲究，马靴雪亮的军官。

    柯续中忙叫了声：“王司令。”

    军官有些尴尬地应道：“是柯县长吧？我不是总司令，我是他的副官王隆。王副司令长官在隔壁办公，你们跟我来。”

    王副官带着柯续中一行人，穿过左边过道进入另一个院落，两名挂汤姆生冲锋枪的卫兵推开上重大厅雕花栅门，大厅内放着一张大案桌，主墙上挂着蒋委员长的戎装照片，两边墙上挂满了图表，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国民革命军第九战区攻防形势图”前，他就是九战区副司令长官、三十集团军总司令王陵基。

    王隆抢前一步报告:“副司令长官，义宁县长晋见。”

    王陵基刷地拉上地图帷幕，回过头来盯着柯续中一行人。柯续中微笑着叫了声：“王司令。”

    张任清轻声提醒：“应该叫王副司令长官。”

    柯续中鹦鹉学舌：“王副司令~~长官。”

    王陵基不动声色地：“不认识我吧？我就是总司令。”

    柯续中由衷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在泰和省政府的报纸、电台里经常闻见到您的大名，不久前的武宁大捷王总司令名扬海内外。”

    王陵基得意地微笑着，走到茶几边坐了下来，摆摆手示意柯续中坐。柯续中隔着茶几与王陵基并肩坐着，张任清一行人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勤务兵给客人送上茶水。

    王陵基和蔼地：“我也在山东当过县长，一向是看重县长的。一个师长不过带万把人，一个军长也就四、五万人，真正带人马多的还是县长，统率几十万到上百万。除了蒋委员长，那个军官能带这么多人？”

    柯续中诚惶诚恐：“那是，那是。这次来拜会王总司令，一是来恭喜道贺，祝贺王总司令晋升九战区副司令长官。续中身处穷县僻壤无以为敬，特献本地优良杭猪一头，精制宁红金毫茶叶二十斤，以示崇敬之意。二是来聆听教诲，王总司令亲率雄师出川抗日，保境安民屡建奇功，德安万家岭大捷举世震惊，武宁棺材山歼灭战威震敌胆，成功御敌于义宁之外，我等对王总司令决胜千里的文韬武略羡慕不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续中愿亲耳聆听王总司令抗日救国之方略，回去向义宁父老乡亲传颂王总司令的丰功伟绩。”

    王陵基摆摆手，用带几分嘲讽的口气道：“三十集团军作为九战区的主力，与敌浴血奋战乃我军人本职，中央和军委会都予通令表彰，王某更是蒙恩晋升九战区副司令长官，今后我当肝脑涂地报效国家。我也听到义宁县有很多柯县长的传闻：都说柯县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熊省长亲自征来做县长的；县自卫队闹薪暴动，柯县长枪口底下泰然处之；为救民众拆城墙设防空哨，受到九战区和行政公署表彰；真可谓名声鹊起，德政昭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柯续中谦逊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续中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没做过行政工作，也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不到之处敬请谅解，荒谬之处贻笑大方，让王总司令见笑了。”

    王陵基脸色突然一变，将右手按在枪套上，打断了柯续中的话：“柯县长，实话跟你说，义宁县的工作是有很多毛病的，特别是围绕抗战的中心工作，还抓得很不到位。你知道当前最大的政治是什么？就是抗战嘛！县里的第一位的工作应该是配合军队作战，为军队提供充足的粮食、马料、民伕，可是你们义宁县为我们三十集团军做了什么？你这个混帐县长是怎么当的？”

    柯续中忐忑不安地：“王总司令见谅。义宁县是江西驻军最多的县，也是征兵派民伕最多的县，现在敝县青壮年劳力散失严重，经济凋敝，税源枯竭，财力单薄，民不聊生，老百姓不堪重负，政令难出县府大门。我是有心想帮军队做点事，也做了不少的支前工作，可人力财力有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续中恳请王总司令宽宏大量，原谅我们的过失！”

    王陵基见柯续中害怕的样子，认为吓唬的目的达到了，便换了个脸色和蔼地说道：“义宁县是有些困难，但军队的困难更大，除了打仗外还要筹集给养，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应该懂得。我虽然不是地方长官，湘鄂赣周边县对我也是很尊敬的，要什么给什么，有事都来向我请示汇报，反而靠得近的义宁县来得少。你知道我是很忙的，也不想管地方太多的事。”

    柯续中赶忙插嘴道：“哪是，哪是。总司令日理万机，那有时间管地方上的闲事，但我们义宁县不同，在三十集团军王总司令您的脚下，以后大事小事还要向总司令多汇报，义宁县的事王总司令难免要多劳些心。”

    王陵基点点头：“这还用说吗？我们驻扎义宁县对你们是有利的，地方上的人眼光就是短浅。总觉得军队爱找麻烦，不知道如果没有国军支持，你们的县政府一天都会撑不下去，要知恩图报哇！就说武宁县吧？我们三十集团军战略转移后，据说三个日本兵就把县城占了。义宁县也一样，只要我们上午走，鬼子下午就会进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柯续中附和着说：“哪是肯定的。三十集团军是抗战的中流砥柱，义宁人民的再生父母，我代表义宁父老再次向王总司令致谢，感谢三十集团军浴血奋战，为义宁人民争得生存权。”

    王陵基和蔼地摆了摆手：“你们地方政府知道就好，要在支前上多花力气，多做点工作。”

    柯续中顺着王陵基的话：“应该的，应该的。”

    这时一位参谋喊了声：“报告！”推门进来，向王陵基耳语几句。王陵基顿时有些不耐烦地：“好啦，好啦！王副官，带柯县长一行到食堂吃饭去。”

    王副官向王陵基敬了个礼，转身向柯续中做了个请的动作，柯续中辞别王陵基走出上重大厅雕花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