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僵局(一)
正如赵匡胤所料,范质正为此事在工部那间不大的屋子里等着匡义。下了早朝,秋日的火焰便金针一般扎工部东边的楠木窗格上,屋里蒸腾起一阵闷热。 匡义特意换了身崭新的江绸布官衣,一顶黑漆细纱笼冠压在靛青色的头巾上,清俊非常。刚去吏部换了文书,领了印章,便寻到范质报道。 由于天气炎热,范质倒穿得随意,淡紫色的圆领大袖的常服穿得时日久了,那紫色也褪成了烟青的样子,消瘦的身材,若不是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再配上堆在脸上和煦的笑意,几乎不能看出他三朝阁老尊贵的身份。他对匡义极为客气,拉着手与部里众人一一见过,又扯了些学问、起居等话题谈了半天。眼见日上中天,匡义急得鼻尖上挂上了豆粒大的汗珠,范质才收住了话题,拿了旨意出来,将那北区民众迁居的活儿端了出来,问大家有何意见? 工部尚书贾钦问道:“那么,这差事谁去呢?” “陛下没明指,你们都说说看。”范质专心致志地品着手中的茶。 大家明知他心有所指,但谁也不开口。范质与赵匡胤如今正是朝中当红的两枝,哪边都不得罪为妙,眼风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匡义这边。 匡义拿着廷报思索了一会,工部议出的方案还算公允,凡是北区自愿迁出的居民,在城中另寻住处,可获得相等面积的购置房款,每户另得五十两银子作为迁居补偿。同时,但有功勋爵位的,可在原有爵位上晋爵一级。这可是个极为难得的恩赐,意味着每月从朝廷领的补贴银子也跟着涨了一大截,估计这也是有意拉拢这些虚位“爵爷”们,让他们不再带头闹事。自己有心做出些成绩来,索性自己开了言:“迁居一事事关全局,此事拖沓恐怕后面的工期也得耽误了。” 一旁贾钦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此事拖沓不得。”又顺势说道,“赵副使乃受陛下钦点,不如此事就交由赵副使去办。” 这一说,众人也都点头,范质做出沉吟的样子,缓缓道:“给年轻人一个历练的机会也未尝不可。赵副使青年才俊,日后必是顶梁之材,便从此事做起吧。” 如此说,匡义倒也不再推辞,领了命,谦逊道:“只不过卑职在国子监虚度了数年,读书读痴了心,遇事没有半点随机应变之能,遇事得请相爷拿着主意。” 范质脸上的笑意越发明媚,语气亲善如家中长辈,掏心掏肺:“说到拿主意,那都得凡事请御批。修宫苑这事,即是朝廷公事,又是皇家私事,其中分寸拿捏,都得你我二人商量着来办。这迁居一事,责任重大。我只提醒副使一句,这北区中,有个叫洪玉阙的,人称洪爵爷,是世袭唐末的爵位,家中曾祖曾任过高官,到了他这一代,每月只在户部领七八两的贴补银子度日。心气却高得很,又难说话,若谈通了他,这迁居的事,倒算完成了大半。” 匡义连连点头,心中盘算,若能找个领头的人,这事倒也不算难办,大不了暗地里多花些银子,哪怕是暗许些虚职于他,想必也是可行的。他素来是个急性子,如此想来,也来不及用午膳,回府换了便装,只带着两亲近小厮,一路便到了北区。 北区虽紧贴着皇城围墙,可御道、商肆都避开此处,场面却满目的破败。泥泞的道路交错复杂,在滟滟秋日下漾起一层漫天的沙尘。两旁的民居依稀可见当年辉煌的模样,如今却混杂在酒楼、茶馆、瓦子、勾栏、妓院之中,几个顽童正在道路当中玩耍,见匡义过来了,拾起地上的石子泥块便朝他掷过来,被小厮喝斥了一句,嬉笑着便跑远了。 匡义找了间路边的茶馆,点了最贵的茶点,便差小厮去请洪玉阙。小厮去了半刻,哭丧着脸回禀:“那洪玉阙不愿来,说点了香在家里等着您。”匡义冷冷一笑,知他故意拿着架子,却也不在这小节上计较,抬腿便跟小厮到了洪玉阙家里。 在杂乱不堪的巷子里七拐八绕了半天,到了一间红墙黑漆的木门前,这府院原本修得气派,四角飞檐高高耸起,像振翅高飞的燕子,如今却缺了两角,光秃秃地在斑驳不堪的墙面上,显得尤为寒酸,正门一侧简陋地搭起了一间木棚,里面两只肥滚滚的大猪正在睡觉,腥臭扑鼻,匡义几乎是捏着鼻子踮着脚才迈进了大门,不由抱怨了一句:“这爵爷过得真寒碜。”心底倒是觉得,这番破败之地挨着皇城,实在“有伤体统”,即使不为了扩建宫院,也该早早翻修。 洪玉阙在正殿候着他,身旁一炉劣质的香料散着刺鼻的香,倒是掩住了门口猪圈的恶臭。洪玉阙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半老头,身着一件灰色细麻布的长衫,倒是拾掇得清洁整齐。见到匡义,热情地迎了进来。寒暄入座,待客礼仪却是一丝不乱,两只细长的眼睛,偶尔闪出精明睿智的光,倒范质与七八分的神似。他捏着匡义给他的白棉卷帛,扫了扫上边的迁居条款,竟发出了如夜枭般的冷笑。 “大人觉得这迁居条款公允?”洪玉阙嘴角挂着十二分讥讽看着匡义。 匡义皱了皱眉,压着怒火,好言道:“以地置地,再有补偿银子,也算得上公允二字吧。您现在荫乘的是从八品承奉郎,迁居后,便可承正八品给事郎的衔,每月多二两银子,子孙承袭。” “哼,可惜洪某人无子无肆。”洪玉阙斜刁着眼看着匡义。 匡义一时语塞,又道:“那……或许洪爷有别的期许?” “别的期许?”洪玉阙冷笑了一声,从衣服里取出一块贴身藏着的包裹,明黄色的布裹表面里面东西的身份非常。“我祖上自打唐代便是镇守河南的节度使,我曾祖随着后汉高祖远征滹沱河,八个儿子死了七个,就独独剩下我祖父这一支。后汉高祖钦赐丹书铁券,恕我祖父九死,子孙三死,又命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连这宅子也是御笔敕造的。如今周代了汉,前朝的恩典逐代递减,到了我这辈成了从八品的虚职倒也罢了。连这祖宗的宅子你们也不放过,还腆着脸说公允,大人先问问这丹书铁券公允不公允?!”说罢,带着怒气,将那包往桌上一掷,露出镶着金的一角。
匡义被他的气势压住了,只觉得背心上渗出的汗水混进了屋里劣香的味道,黏在江南竹棉的**上,浑身难受得发痒。他突然明白了工部那些人犹豫的表情,也明白大哥提点的深意。他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又扇了扇,故作轻松道:“这前朝的丹书铁券恐怕如今也不抵什么用。爵爷又何必视此为护身符呢?” “哼。后汉皇帝禅位于周,先帝登基之初便下诏称前朝所有爵位奉养一律如旧。如今大人说这前朝的丹书铁券不抵用,是公然违抗先帝旨意呢?还是想说这大周天下是篡的后汉?”洪玉阙颇念过些书,礼法伦常熟知于胸,一下便抓住了匡义的痛脚。 匡义急得有些上火,慌乱地说道:“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这铁券也就能护你三罪不死,而今圣上扩修宫院,难道你要违逆圣意吗?” “我不过每月去朝廷领那三两的口粮银子,又不是食俸禄之人,皇上要修宫院,与我何干。开封城大着呢,大人不如回奏皇上,让他另择他地。反正我这宅子,这北区居民,必定是寸土不让。”见匡义着急了,洪玉阙反倒悠然起来,带着一丝戏耍的意味,说得慢条斯理,不温不火。 “你这刁民,竟这般不讲道理。”匡义不知是被他的言语还是态度给彻底激怒了,说话也失了朝廷官员的分寸,“自古民不与官斗。如今圣旨下来,便是要强征了北区这地,难不成你们还能抗旨不成。” 洪玉阙的笑意阴侧侧,似乎根本不把匡义放在眼里。见他如此说,反而更加自得:“大人说到强征,那便是明抢吗?噫,恐怕凭大人的本事也做不到。”说完,优哉游哉地起身,随手抓了把鸟食,竟踱到廊下喂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