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覆灭
说的没错,长孙思恭浩浩荡荡的车马此时已经到了开封驿站。按照常例,军将士兵就地扎营,休整一夜,翌日军队留守城外,长孙带入城的亲随不得超过20人。长孙思恭刚刚洗了把脸,礼部侍郎蒋思文便将受封时所要穿戴的朝服、朝靴、衣带、玉冠及一应配饰、赏赐送了来,寒暄过后,便再次与他核定了明日受封时进宫的仪程与路线。 长孙思恭是西北武将,身材极为魁梧,如响鼓般的声音从那把张扬的髯须传出,连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老夫多年未来京城了,相比京中风物人情与记忆中已大不相同。但面圣的路线大致还是记得的,老夫上次进宫时,走的仿佛不是这条路线?” 蒋思文笑道:“都督果然好记性。但都督上次来京述职面圣,此次则为了进京受封,入宫觐见的路线自然与平常不同。明日正午,二品以下官员将在正阳门外恭迎国公进城,这叫替天子礼。进城后,下马换车,从朱雀街绕到洪楹街,再转入相国寺前街,进正华门,陛下将在此迎接国公,随后登台受封。之所以不走俊贤街而要走洪楹街,则是由钦天局根据国公命理八字推算,说国公今年要避开廿八之数,这俊贤二字,刚好二十八划。” 长孙思恭一介武将,又就不在京,一时看不出其中有何不妥,便皱了皱眉,不屑道:“就是你们这些文臣闲来没事,琢磨这些虚文。若是在战场上,迎面来了二十八人的敌军,老夫岂不是要避讳让开?” 蒋思文干笑一声,“国公辛劳,为国守土多年,自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只是这封赏一事,关乎天意,微臣实在不敢半点马虎,还请国公多多担待。” “哼。”长孙思恭不置可否,继续道,“这下马换车一事也可免了吧,老夫戎马一生,骑惯了烈马,自由自在,坐不惯那憋屈的马车。” 蒋思文正想解释这行礼的马车有两人宽,半点憋屈也不会,可抬头一见长孙思恭那怒目圆睁的样子,便将这话生生吞了回去。“呃,这个……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事,但凭国公喜好。” “嗯。这才像话。”长孙思恭满意地点点头。 送走了一身冷汗的礼部侍郎,偏将陈潇大步走进房中,低声道:“禀告大帅,刚刚收到宫中的密信,娘娘称一切安好。只是岐国公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岐国公……究竟怎么回事。”长孙思恭一改方才嚣张不羁的模样,两道浓眉紧紧地扭在了一起,“你再用别的途径打听一下,必要时候,可直接登门拜访。” “是!”陈潇领命,“那明日的受封,要不要找个借口往后拖一下,等联系上了岐国公再进城。” 长孙思恭沉思了良久,缓缓道:“不用。老夫也想看看宫中的女儿和为出世的外孙。” 第二日,晴空万里,旌旗蔽日。当长孙思恭身着那件绣工精巧麒麟朝服出现城门口时,出城迎接的百官都被他赫赫威姿所震服,阳光折射在朝服的缕缕金线上,荡起一阵令人目眩的光耀。有几个胆小的官员甚至不顾礼仪,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地,对着长孙家这宣赫无双的家世磕头作揖,是在拜人,更是在拜他们可望不可及的荣耀。 过了正阳门,长孙思恭下马,亲近部将都留在了城外,按照礼节,他应当换成金檐红顶的马车徐徐入宫。但他却依着自己的脾气,再次上马前行,仿佛只有胯下这批高头白马才能给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将足够的安全感。这也给后面预备动手的黑衣军带来了不少麻烦。 在赵匡胤原先的设计中,在车棚的顶部安装一个绳网,在车队靠近刑场的时候,用机关将长孙思恭制服,这既方便,又易成功,而且不会造成现场太大的sao动,但他偏偏骑在马上。 转过兴国寺桥,便是预定动手的地点。两队衣冠整洁的禁军兵士拦开了不断拥挤喧闹的人群,十几名浑身素黑衣袍的士兵从两侧的楼阁上飞跃而下,抛出的绳索将马背上喜气洋洋的长孙思恭缠绕住。 长孙思恭沙场多年,见这形势瞬间激发了拼死一搏的斗志。他翻身下马,踢翻了两旁维护秩序的禁军士兵,夺了一柄长矛,奋力削开了缠绕在身上的绳索,几个剑花,便把进攻的黑衣士兵逼退了数步。 赵匡胤对黑衣军的训练一向严苛,今天又挑选的是军中精锐。见长孙思恭反击,几人便结成攻阵,上下左右将长孙思恭逼的左支右绌,战力不继,喘气不歇。 勉力斗了一刻,长孙自觉无法坚持,便卖了个破绽,想从反向逃遁。没料想除了第一批围攻的黑衣军,接着又来了一批,黑压压地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突围不成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响哨,表要抛向空中,向留守城外的军队求助。 可刚刚抬手,就被赵匡胤身边的侍从用暗器打掉。长孙思恭怒吼:“赵匡胤,老夫与你无怨无仇,何必赶尽杀绝?” 赵匡胤此时站在近处的酒楼上,一身戎装,朗声对长孙思恭道:“都督,你与岐国公谋逆不轨,岐国公如今已在狱中,末将奉旨过来拿你,何必挣扎苦斗。” 长孙闻言,知大势已去。眼睛被士兵丢来的白灰迷住,手中一不留神,便被人刺穿了手掌,血流不止,当即被缚在地。口中不断吼叫道:“柴荣!卑劣小人!” 绑了长孙思恭的车队继续前行,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维护秩序的禁军也不再拦着,只稍稍维持了人流有序地前进。无数双脚将刚才打斗过的场面踩的一片凌乱,掩住了先前长孙氏无双的繁华、也掩住了随后狼狈的窘况。 车队到了洪楹街,却没有往大相国寺前街走,反而转南到了五朝门。长孙思恭一见,眼前便是黑白毡布布置好的刑场,一个魁梧雄壮的郐子手抱着一把鬼头刀矗立中央。 长孙思恭见了这番场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冷笑道:“老夫何罪?未经御史台狱查办,未经九卿议刑,未经提刑司复审,就要砍了老夫的脑袋不成?这至王法于何处?” 赵匡胤扶缰下马,站立一旁,一袭深紫色的朝服更显得身姿提拔,他脸上的神情却是落落,不察喜悲。他淡淡地看了长孙思恭一眼,“等旨意吧。” “旨意?”长孙思恭道,“凡召令,非经二府,不得实行。今日老夫奉旨封侯而来,却被你等挟持到了刑场,这是旨意还是朝廷法度?”
赵匡胤不愿与他强辩,只冷冷道:“旨意究竟出自何处,是中书门下抑或枢密院,自有自的章法,但就是不能出自你陇西都府,这个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长孙思恭不由气结,再欲做辩解,无奈自己行伍出身,口才自不能与赵匡胤相抗。纠结之时,只见三匹黑马从远而近奔驰过来,领头的那位内侍手持横宽卷轴黄幅诏书,到了跟前,内侍展卷诵道:“朕绍膺骏命,据御史台太史张光翰等奏称、陇西都护使长孙思恭与岐国公李贞茂串联谋逆,查实大罪共计十八项,身其事者。罪不容诛。茂复现在朝审已入情实。本欲于勾到之日。明正典刑。但念长孙世旧。皇考时、即已简用为大臣。不忍令赴市曹。著御前提点使赵匡胤携来京师。不料罪臣不思悔改,竟公然抗旨,辜负朕心。加恩赐令腰斩。一应家眷,没入宫帷。钦此。” 长孙思恭听完,浑身气得颤抖不已,声音都有些模糊:“欲加之罪!老夫要求三司对质!老夫官拜一品,岂是柴荣杀就杀的?”他怒目爆睁,盯着赵匡胤,一字一句几乎恨的咬出血来,“赵都使好手段!柴荣好心机!当年先帝明明有嫡生亲子,柴荣凭什么以养子继位?莫不是以小女相挟,四方诸侯,谁会听他号令。老夫愚钝!愚钝啊。” 长孙思恭说得声声泪下,赵匡胤更是在一旁惊出了一身冷汗,先帝嫡子?他竟从未听人说过。他挥挥手,示意赶紧行刑,自己则快步而去,即便是一丝不乱的脚步几乎也掩饰不住他此时的慌乱。 刀落间。 长孙思恭死了,死在通向举世艳羡的封爵路上,一腔鲜血沾染了那一身华贵无比的朝服。史书记载:“……绐载行市。长孙衣朝衣斩于东市。” 历史上能够身穿朝衣赴死的除了长孙思恭,还有一位便是汉代晁错。有趣的是,他们一位是割据一方的藩主,一位是力主削藩的内臣,都以这种毫无法理的方式死去,可见当时的情境已经危急到了何种程度。 杀了长孙思恭后,赵匡胤领兵去收降随长孙来京的三百近随,与副将陈潇在京郊拼杀了半日,直至夜深才结束。陈潇身死殉主,三百近随死伤过半,京郊一片狼藉。随后,早早遣派往陇西的黑衣军与渭州知府一道,向陇西军各营部出示了御旨,逐一进行招降收编。 与此相比,石守信带着禁军挨个去抓岐国公在京中党羽,竟算得是一件轻松的活计。不过,他们也没赶去拿岐国公女婿范质,而是远远地绕开了相府。 两个家族半世的鼎盛繁荣,顷刻覆灭。柴荣捏着的一颗心也稍安了一半。事后越是回想,便觉得当时形势的紧迫,尤其当赵匡胤禀告那三百近侍军中,搜出了三倍于人数的武器时,他几乎可以确定长孙思恭是抱着谋逆的心思来的。这个念头,大大地消减了他对于诓骗这对当初扶立他登基的父女的负罪感。 但还不够,他需要一场对岐国公的当庭审判,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