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你可以说他是个文盲,甚至于被曾国藩们视为贱民的烧窑工,太平天国的东王杨秀清在他的奉天讨胡檄书中,曾痛心疾首地提醒着世人,“夫中国有中国之形象,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兽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凡有起义兴复中国者,夷其九族,是欲绝中国英雄之谋也。” 这番话当然不是会杨秀清自己写出来的,但是他作为一个农民的领袖,毕竟还是看到了这一点。至少,他说着或是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感觉一定极其入耳,不然也不会写到檄文里。 曾国藩呢曾国藩是“大儒”,认识的字兴许比杨秀清吃的盐还多,可是他似乎却早忘了这一点。而且和这些企图恢复汉家河山的“暴民”、“长毛”们势如水火,把蹂躏和践踏祖宗道德的野蛮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如果说当世的千百万下层百姓由于没有文化,愚昧和无知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把长袍马褂、粗大的辫子当做了那就是祖宗遗留下的产物还有情可原的话,对曾国藩之流在此时的表现,却叫人只有悲哀了。 曾国藩他真能忘了这一切吗当然不会,他看的书不可能就着饭吃到了肚子里头去。甚至可能还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儒学的变迁史。 中国的儒学由前秦诸子百家的百家争鸣、气象万千,到汉唐时期尽管弄假成真,而依旧不失浩然之气的儒家一统。尽管当年的汉武帝独尊儒术原本是“假”,适应帝国统一的需要才是真。他罢黜了百家,使儒学失去了竞争。所以久而久之,便弄假成真了,儒学演变成了唯一的真理。 到了所谓的宋明理学,却是把真的弄成了假的。在这个时期,儒学彻底走向了阴柔一路。因此,在宋儒的眼里,从前的汉儒统统都是伪儒,朱熹甚至在他的四书集注中,引了程颐说程颢的话,发出一声慨叹,“千载无真儒”他不仅把汉儒都赶出了儒家的门外,就连弄假成真的儒祖们也都被他一起扫地出了门。如此一来,宋明犬儒们自然就可以大唱其歪理邪说了。什么“存天理、灭人欲”,“闭关处守而又独立尊大哲学”,这一切都是南宋势力衰弱时代的理学先哲们提倡出来的产物。 曾国藩刚好就是继承了宋明犬儒衣钵的人。他口口声声,“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以此来谆谆教诲徒子徒孙们,借以展现自己形象之光辉。可背后他做到了哪一点他若真是“读书不求官”,也就不会在当上二品大员的时候,写出踌躇万千,又洋洋自得的“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的家书了。至于什么皇帝大丧期间阵前纳妾,为丁点儿小事恨不能把你记上一辈子,即便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也照样不予理睬你等等,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了。万幸的是历史发展到现在,后面的坏事他还都没来得及干。可见,他不过是个伪儒、假道学而已。喜欢唱唱高调儿,糊弄糊弄无知者罢了。 现在,当曾国藩浩浩荡荡地率领大军进入株州城的时候,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内心里的忧虑。临进城前,虽然已经是傍晚,他还是刻意整理了一下身上新做的马蹄袖官袍,正了正头上二品的顶带花翎。还冲着身边的几个侍卫们眯起眼笑着,告戒着他们,“衣冠不仅是一个国家的骄傲,也是一个人内心的体现,帽不正,服饰肮脏的人,心术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这都是祖宗留下的至圣之言,切不可忽视。”他就是这样,有事儿没事儿的总要以先哲的身份,处处诱导诱导身边儿的人,哪怕是个很微小的事情。 在由株州县衙临时改成的大帅府里,他手捻胡须,静静听着株州知县关于曾国荃、刘蓉等人出兵湘潭的禀报。听着听着,他的屁股下如同有了块儿针毡似的,渐渐坐不住了。清晨老九他们就去了湘潭,怎么至今却没有任何消息向回传递想来一定是打的有些手顺了这个老九,就是喜欢贪功,这样下去,早晚要吃大亏的。这样一想,他心里倒又踏实了许多,赶紧吩咐塔齐布等各营将领,一面派出快马向湘潭方向哨探,一面注意布置好城防。 最后,他瞅瞅还在那里躬身站立的株州知县,“株州离长沙、湘潭近在咫尺,又恰逢长毛猖獗。为何夜幕降临了,城门还在大开,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倘若长毛乘虚而至,岂不是帮了他们的大忙”邹寿璋 株州知县糊涂了。这个曾国藩可真有意思,城门大开是为了迎接你们湘军的,还特意把自己的县衙也让了出来,叫他住的更舒适些。怎么照他这么一说,本人倒有了有意助匪的嫌疑了。再说,您曾大人就算是个二品大员,节制两湖督抚。圣上给你的权限也只是兴办团练剿匪,你可没有权力管辖本人这个地方知县大人。他轻轻咳了一声,恭敬地回答到,“大人息怒,都是下官一时的疏忽,不过” 曾国藩三角眼一翻,他最厌烦的就是别人在自己面前讲价钱。我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哪里还有什么不过不过,他的嘴角可是挂起一丝的微笑,甚至还点了点头,“看来你是觉得本大人管制不了你啊。” 株州知县心里有些恼了,您就是皇上,也总该给别人一个说话的权利吧可是没办法,面子上还是要装下去,谁叫自己的官职品级低呢。他连忙一拱手,“下官不敢,下官是说” 曾国藩依旧看上去显得那么的慈善,他摆摆手再次打断了对方的辩解,冲着门口站立着的亲兵头目邹寿璋努了努嘴,“摘去株州县的顶带花翎,暂压大牢。”说完,丝毫不管株州知县那一服吃惊的表情,起身进了后堂。 大堂上坐着的两个幕僚章寿麟、李显章相互看了看,有些莫名其妙,连忙跟了进去。 “大帅,咱们不能和地方官过意不去啊,这样做恐怕以后会影响咱们湘军的发展。巡抚骆秉章大人本来就和咱们有些过节,这个时候动他管辖的事情,还不是火上浇油吗”章寿麟谨慎小心地提醒着正全神贯注看着书的曾国藩。 曾国藩瞥了他一眼,啪地将手中的论语朝身边儿的桌子上一摔,但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还用嘴吹了吹,仿佛就刚才那一下,书上不知道会沾上了多少灰尘似的。做完这一切,他又变的慈眉善目起来,“这个株州县,当初和张亮基穿一天裤子还嫌肥,在训练团练的事情上胡加阻挠。否则咱们也不会跑到衡州大老远的去练兵了。” 原来如此,李显章听到这里微微地笑了。他钦佩地望着敢想敢做,为了谋国家大计,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大帅,点头称赞到,“大帅这么处理最为妥当不过了,这种人留在身边儿只会徒增麻烦。可是也不能就这么关下去啊” 曾国藩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书,“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他这个知县到底还是不归属本官来管辖,所以” “这个简单,”章寿麟呵呵一笑,“正好四处闹兵乱,处理个把人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来做。” “这个”李显章迟疑了一下,看看章寿麟,“对一个朝廷命官下手,总还要有个理由的。” “迂腐”章寿麟撇了撇嘴,“要理由还不简单吗,就三个字,足以。”说完,他看看正眯缝着眼睛,鼓励地瞅着自己的大帅,站了起来。他冲着李显章伸出三个指头,嘿嘿地笑了,“那就是莫须有。” 曾国藩没有笑,反倒显得十分的沉痛。他哀叹了一声,“本官向来是修德不求报,也从不爱计较他人过失的。可是,眼下剿匪是第一要务,容不得私心杂念在里面。否则既辜负了皇恩,也愧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说着,他揉揉眼角儿,鼻子里好象还发出了稀溜的一声。随后,他一边儿叹息着,一边儿捻着胡须,又接着看起了手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