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天sè大亮。 天sè大亮的时候邱广寒终于醒了过来,胸口仍有些许隐隐作痛,甚至连头都有点隐隐作痛。 她躺在一个陈设简易、光线昏暗的房间的地铺上,睁眼即见仅一帘之隔的是一个明亮许多的房间。帘子不长,挂下来只遮得了一半,从她的角度能很清楚地看见那房间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似在说话。只先听见一女子声音道,实在是迫不得已 话说了一半,邱广寒仿佛看见有影子一动,然后说话声就止住了。她心里有些奇怪,但也听出这女子正是带走自己的那黑衣人,心中顿时紧张,正悄悄咬住嘴唇时只听一沉厚的男子声音透了进来。 你醒了 邱广寒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他原是在与自己说话,直到视线一亮,外间本来背对她坐着的这人已伸手略微地掀起了帘子。她不自觉地抬起视线,一双眼睛立时撞上那人居高临下斜shè过来的目光。不过半刹,邱广寒还来不及感到害怕,或别的什么,帘子又垂了下去。醒了也不吭声男子的声音重新隔在了外面。 你你是谁邱广寒惊恐地坐起来。 她惊恐并不是胆小,而是太过讶异。要知道她是一个时时刻刻声息内敛之人,平ri里走路不到数步之内,就算习武之人也无半分察觉,身为金牌杀手的凌厉与身为中原第一刀的邵宣也亦不例外。此刻她不过睁开眼睛,并未动得一动,如何这帘外之人竟已知晓她醒了 男子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她,只向前面那女子道,带她出来。 女子答应了。邱广寒只见帘子一动,女子已走了进来。她连忙往榻里一挪,道,你们干什么 邱姑娘不必紧张。女子道。我家主人绝无半分恶意你先前的伤是否无恙了 邱广寒一边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一边盯着那女子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姓邱你认得我 女子道,这个我们自然早已 少废话。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外间那男子颇具威胁的口气打断。 女子连忙改口,垂手道,邱姑娘还请出来见见我家主人吧。 邱广寒不明所以,但听那男子似乎颇是不好惹,只得站起,抚抚身上有点皱起的衣裙,惴惴不安地跟着她走出去。 此番走到那男子正面,邱广寒总算抬头,想将他看个清楚,谁料这一回目光一碰,她竟打了个颤,只觉他一双眼睛灼热逼人,直是令人不敢正视。邱广寒总算是无所顾忌之人,竭力聚敛起勇气与他对视了良久,眼神终于还是游移起来了。 男子看上去约有二十仈jiu,虽然坐着,也可看出身材甚为高大。除开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之外,他眉宇之间,以至浑身上下,尽皆不自觉地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霸道之气。如此慑人的感觉邱广寒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她随即注意到男子脸上的神sè不显著地柔和了片刻,似乎是微微笑了笑。 你笑什么。她把眼神又游回去,问他。 你坐下。男子不答,反命令她。 邱广寒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不自觉地坐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神sè又转为严肃。 你们不是知道了么邱广寒看了那女子一眼。 我在问你。男子盯着她不放。 邱广寒推案站起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们莫名其妙地掳我到此,不先说你们的目的,却要问我些什么你若不知道我是谁,抓了我干什么 侍立在侧的女子神sè不安地向两人各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敢。男子果然神sè不豫,邱广寒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却努力迎着他的目光,不敢移动分毫。 两人又这么对视着,半晌,那男子的怒意终于敛去,竟突然大笑起来。 邱广寒心下松了口气,却又咬紧了嘴唇道,你又笑什么 坐下吧。男子笑着,又叫她坐下。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坐。邱广寒坚持着。 只想弄清楚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男子敛容道。确信没错之后,我自然会把事情说清楚。 没弄清楚你就乱抓人你可知道我的两位朋友此刻都生死未卜,偏偏这个时候你们 你以为是凑巧男子冷笑。若不叫伊鸷堂牵制住他们,岂能如此轻易地捉到你。 你们原来你们同伊鸷堂勾结 伊鸷堂还不配。男子打断她道。那种人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邱广寒哼了一声,道,是么,那么你倒说说“不是凑巧”是什么意思。 男子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女子。女子于是开口道,邱姑娘误会了。利用伊鸷堂是我的意思,主人并没有吩咐我这样做。 邱广寒听她说话,想起凌厉本来就要得手,就是被她救了伊鸷妙脱险,不由也冷笑了一声,道,利用,好,说得好啊,你们不是自命清高么你这么厉害,何须利用别人 本来的确是不必的。男子毫不以为忤,倒很当真地回答说。只不过我有点事要办,只好派她去找你。论武功,她比你那两个所谓朋友的确好过一点儿,不过她毕竟只有一个人,要从那两人身边带你走也不那么容易。 但是但是 邱广寒想说但是你这样就陷我的朋友于险境,却又说不出来,心想你自然不会关心的。你这个样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当然那两边谁胜谁负都无所谓。 她想着狠狠跺了跺脚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抓我干什么呢 见见你了。男子笑道。这么多年没见,想你得很了。 什么意思我我可没见过你。邱广寒心中顿感不祥,慌忙申辩似地说。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她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她若见过一次,就决不会忘记。男子却冷笑。你应该很想见我的。他不紧不慢地道。十八年前把你放在临安武林坊的人,就是我。 邱广寒惊住了,瞪大了眼睛只好似在问他究竟是谁。男子叹了口气。那么就认识一下。我复姓拓跋,单名一个孤字。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坐好,紧接了一句: 是你哥哥。 邱广寒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却撞到凳子上,登时坐了下去,摇头发怔了半天,突然又站了起来。 真是真是莫名其妙她喊道。你不是还没弄清楚我是谁么 我也不想弄错了,所以方才才想当面问你,只可惜你不肯合作不过也没关系,因为你方才那么瞪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没错了。 荒唐,你说你是我哥哥,有什么证据你能说出我什么事难道就因为我瞪着你 是不能说出什么。拓跋孤道。我只记得十八年前我送你走的时候,你就那么瞪着我。 邱广寒只觉得心里一颤,浑身仿佛都哆嗦起来,说不出话来。拓跋孤却不动声sè。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把你留在那里自生自灭,其实我现在也可以不管你。早一个月,我都没有要认你的打算。 那么你现在又为什么找我 我说了突然想见你。拓跋孤笑答。 那么你已经见过了,可以放我回去了吧。邱广寒生硬地道。 拓跋孤皱眉。回去你还想回哪里你对自己的哥哥就不能给个好点的脸sè么 你你可以不把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但我不可以就算你真是我亲哥哥,我也我也要先回去找他们的 我若不准呢 你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凭你没这个本事从我手上逃出去拓跋孤的口气也毫不客气。 邱广寒只觉得泪水又渗进了眼眶。她似乎要发急,但结果,口气还是软了。 我求求你她只觉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我我实在担心他们,如果是你的朋友,你你也会担心的吧 我倒以为你遇见我这个哥哥会高兴一点,结果你却在我面前给别人哭。我问你,你对自己的身世,一点也不好奇么不想问么 我当然想邱广寒道。但事有轻重缓急,我 你就算现在赶过去,又有什么用拓跋孤的口气似乎很不屑。他们如若对付不了伊鸷堂,你赶过去算是给他们收尸么 你再这样说我的朋友,我就 够了拓跋孤又一次截断她的话。我既然把你找来,就不可能放你走,你死了那条心,我还没打算看着你死呢现在有多少人在追杀你,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邱广寒道。为什么追杀我 因为你是我们拓跋家的人,最近风声走漏,有人买你的命。 邱广寒自然不知拓跋家是什么角sè,只道,那那我也不怕。和我那两位朋友在一道,他们一直都照顾我,也能保护我,根本也不会有事。 少在我面前再朋友长朋友短。邵宣也和凌厉配做你朋友他们有这个本事保护你么我倒听说是你替人家挨了一下邵宣也此人枉称大侠,这之后还不是把你丢给身份不明之人,自己走了么 是我叫他走的,而且,凌大哥当时情况比我更危险,他当然 还有凌厉,这等臭名昭著之辈,你竟与他走在一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我当然知道,知道得比你清楚邱广寒喊道。我倒想知道你又有什么本事,令得你这么自以为是,把别人全不放在眼里 你拓跋孤似乎要扶案而起,但是脸sè变了一变,还是恢复如常,沉默地看了她半晌。邱广寒也沉默下来,只见他突然回头叫那女子。 女子立刻躬身:什么事,主人。 你再去找那两个人。拓跋孤道。不论死活,有了消息就回来。 年轻女子道声是,正要走出,邱广寒却已吃惊跳起,道,你要派她去找凌大哥和邵大哥 那么你说怎么办拓跋孤道。不是你要知道么。 你你只消放我走,我最多我见到他们之后,再回来你这边。 你不能离开我。拓跋孤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想你有什么意外。 根本我根本也没遇到过什么人追杀我,你别危言耸听了。 那是你运气好,偏巧离开乔家。拓跋孤道。倒也费了我们一番周折,先那些人把你找到。 有这样的事么邱广寒喃喃地道。哪有那么巧的事 拓跋孤望了那女子一眼,道,还不走 等一等邱广寒道。你真的不放我走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到我觉得安全的时候。拓跋孤说。你尽管放心,有那两个人的消息她就会回来。 但是但是他们两个如果没事,也会担心我的,我也想叫他们知晓我平安。 那么多替你传个口信也罢。 口说无凭邱广寒脱口道。我 你想干什么拓跋孤看着她。想写个字条 邱广寒犹豫了一下。写个字条他们或者也会以为是别人逼迫我写的,你就让我去见他们一面 我说了不会放你走,你再想得寸进尺,休怪我翻脸。拓跋孤口气不容置疑。 那么这样吧邱广寒见他已经转头,连忙一把拉住。我不去,我就是在手帕上绣几个字报平安,他们看了就会信的。因为若是别人迫我,决不会有这耐xing看我将字绣完。我既如此得闲,一定是没事了 拓跋孤大笑起来。也亏你想得出这办法,反正这是你的事,你拖延一刻,就晚一刻得到他们的消息。他说着又叫那女子道,你陪她进去。把针线准备好之后就出来。 女子应了,敛衽请了邱广寒进去了。 邱广寒本来对这个女子颇多敌意,但见她一直对拓跋孤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不觉也可怜起她来,当然,也可怜自己,于是进了里间就小声道,他好像很凶么 女子只是摇头,不说话。待到邱广寒拈起了针线,她才局促不安地道,邱姑娘,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主人的meimei,前晚下手太重的话,希望你 也不过才说了这么半句,就听到外面拓跋孤冷冷地道,说够了没有。 女子噤声,正要转身退出,邱广寒却一把拉住了她,向外面道,这位姑娘也是听你的话,你命令她做这做那,还给她脸sè看 拓跋孤的声音只平淡地道,折羽你出来。折羽,这似乎是那女子的名字。邱广寒第一次听拓跋孤叫出她的名字来,这口气太过平淡,反倒叫人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她看着女子出去了,心里倒忐忑起来,虽然手上绣字,耳朵却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似乎两人稍稍说了一两句话,便是沉默,随后便听啪的一声。她慌忙看半截帘子下面,只见外面那女子退了两步,隔了会儿,她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主人叫我来看看你绣好了没。女子道。 邱广寒却觉得不甚舒服。她仔细端详她的脸。她的脸颊上,红sè的指印尚未完全退尽。 他打你邱广寒倒有点义愤了。 女子点点头。不过没什么的。她的口气平静。主人打了我,就表示他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了。 邱广寒不甚理解地看着她。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说说我那晚为什么下重手将你打晕。女子咬了咬嘴唇,却随即转念道,还没绣完 没有那晚那晚我都不记得了,好像我中间是不是醒过一次 不错。当时我已封住你睡xue,加上之前的迷药,本以为你不可能醒来的。我见你迷迷糊糊醒过来,再用迷香,以及点你xue道,竟然全都无用。我也是一时心急冲动,就动手打晕了你。这件事情我不敢瞒主人,所以所以要向他解释。 邱广寒听着,下意识地朝帘外拓跋孤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难怪没来打断我们说话。她心道。 她见女子一直立在旁边,不由歉仄地道,姑娘也坐一会儿吧,我大约还要绣一阵才完。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女子少有地笑了一笑,道,我姓苏,叫苏折羽。多谢邱姑娘好意,不过我站得习惯了,倒不喜欢坐。 苏姑娘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家主人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邱广寒小心地问。 苏折羽吃惊地瞧着她。主人从来不说假话,邱姑娘怀疑什么事 也不是怀疑他,只不过他来路不正。邱广寒说着自己也笑了。不过苏姑娘对他似乎忠心耿耿,想必回头就会把我这番话告诉他吧 苏折羽踌躇道,邱姑娘不要为难折羽,倘若主人问起我与你在房内说了什么,我必定会据实以告的。 为什么邱广寒追问。为什么你对他这么俯首帖耳你的武功很厉害了,照理说应该可以是很有名气的人了才对 苏折羽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邱姑娘是主人的meimei,怎么都好像在劝我不要跟着主人呢 因为我完全不了解你们,我实在不甚相信他是我的哥哥。邱广寒道。想一想,十八年没有消息,突然把我抓起来,塞给我一个哥哥,若是真的倒好了 但这一点,折羽却是相信的。苏折羽道。 我知道你信他说什么你都信。 不是的。苏折羽解释道,主人实在是很关心你这个meimei的。他本来已经很少对我发脾气了,这回知道我这样重手将你打晕过去,他生气得很才这样。他说你是他的亲meimei,我打你就如打他一般。幸好幸好邱姑娘你没什么事,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究竟他是什么身份邱广寒迫不及待道。这个姓不是汉姓,他是外族人么这样说起来我也是 邱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读过史书,主人这个姓氏,倒的确是昔年北方外族遗下来的,但是,也只是个姓氏而已。史书说“魏氏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绝灭”,拓跋也好像都改了姓的,所以主人也不觉得自己与那些人还有什么关系。而且就算有残存的一股血脉,因年代太过久远,鲜卑皇族又一直提倡与汉人通婚,到今天就算是真正的拓跋氏身上的血,也与汉人无异了。我觉得邱姑娘和主人,都很是汉人的样子么 你不觉得我与他一点都不像么邱广寒道。若是兄妹,怎么也要有个像的地方。 苏折羽抿嘴笑道,邱姑娘是女子,主人是男子,这怎么像法呢若要说有何共同之处,照折羽看来,主人是人中之龙,姑娘是人中之凤,这算不算呢 邱广寒只是摇头,却并不说话,只低头绣着最后几针,末了,突然抬头道,苏姑娘,你家主人待你如何 苏折羽一怔,道,很好。 如果你遇到危险,他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这苏折羽犹豫道。我不知道。大约大约要看是什么情境。 假如我以刀押着你要挟他放我走,他会答应么 邱姑娘你 算我求你,苏姑娘,你帮我这一次,我实在担心我的两个朋友,想亲眼见他们一下。你也看见的吧,你知道他们对我也很好的,是不是 这这不行的苏折羽道。莫说主人必不肯受胁,就算你真走了,他照样抓你回来。邱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替你打探消息,你在主人身边,他会保护你,你为什么不肯呢 因为我还是还是有点怀疑。邱广寒道。苏姑娘,当年的事,你知道么 当年 就是就是假若你家主人所说不假,我被他丢弃在冰天雪地的事情始末如何,原因为何,我们的父母何在 这些事你该问主人才对。苏折羽道。我大不了你两岁,遇到主人更在那事发生后许久,对此事一无所知。 邱广寒哀哀地叹了口气,抬手将手帕递出去。你替我去送信吧。她泄气地说。 苏折羽接了,向帘子处走去。邱广寒抬头看着她走了两步,突然离座而起,右手二指拈紧了绣花针,向她肩后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