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处有龙
枢纽站下方，烟花街里。 小小的“蜥蜴”从眼眶上爬出，占据头部近三分之二的巨大空洞四处张望，内里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知性生物环绕着自己，嘈杂的波长充斥着空气。恐惧、怀疑、兴奋、憎恨，多种多样的情感传递过来，糅杂在一起，提醒着自己，它们，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不仅如此，它们每一个都沾染着另外一种气息，“家”的气息。 “喂喂喂，你们搞的这个东西口味未免太重了一点，过分了啊。就算是脑缸里塞满了酒精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啊。” “我看你们也是让自己在精炼气体里漂傻了，退后，说真的。这里没有什么整蛊节目，让执法者来处理这里的事情。” 莱恩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有人肯相信这里发生的是一起严肃的刑事案件了。而此刻手上的终端也连线上了烟花街所属的治安署，可见这里的事情就要靠一段落，作为普通市民，自己已经尽到所有的义务，可以回去准备明天的面试，回归日常生活了。 随后他的眼角余光看到那条活物跳到了耳钉青年的身上，它稚嫩如婴儿手指般的腹足攀上了青年由假体撑起的健硕胸膛。 然后钻了进去。 那半截露在空气中扭动的尾巴，在莱恩、在李、在这条烟花街上滞留的种种游客眼里，此生未见，也再难忘。 渗着香甜气息的血，从青年的身上缓缓流下。 自己的同类，一起纵情享乐的同胞，一起沉绵繁华的同胞，在rou眼可见、触手可及之处，被拖回了那个食物链交错混杂的世界里。铭刻于基因中，名为恐惧的情绪在此刻被重新唤起。 尖叫声。 “治安署，能听到吗？有危险动物伤人事件！位置？就是我终端发送的定位。定位不了？怎么可能？”一连串急促的语句从莱恩口中喷吐而出，得到的回应却让他陷入跟深层次的疑惑中。 “B-37-6，区域代码，报给他们听就知道是哪里了。”李已经从生物仓边退了回来，凑到莱恩旁边说道。 随着莱恩把信息上报，青年的惨叫声也逐渐变得微弱，瘫倒在地，身体止不住抽动，本就残存无多的生命力从胸口处的血洞倾泻而出，人群四散逃开，而少数有心施以急救的人也驻足不前，担心他体内的生物窜出伤害到自己。 这只是一个开始。 其他闭合的生物仓也在这一时刻纷纷开启，仓门弹起的声音仿佛一声声轻笑，嘲弄着现场的混乱无序。 仿佛一道血腥的祭祀仪式。 “看起来这里出大乱子了。嗯，看起来我们运气还不错，暂时还没有‘小家伙’找上我们。”混乱中李拉着莱恩穿梭于人群中，时不时抬头望天，朝着烟花街的核心区域逆流而上。 “李？”诧异于同伴的行为，莱恩发问道：“你为什么要朝里面走？这种时候我们不应该赶紧出去吗？” “你问这个啊，灯下黑的道理咯。像是蒂尼斯这种大企业的地盘能出这种大事，必然是人为。离开的道路可未必安全，而在核心区是没有那些危险的生物仓的，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去那边躲着，等治安署的人把这里的烂摊子处理完再出去。” “你这么说是有点道理。但是在到达核心区之前，人都在往外走，我们受到袭击的可能性也会增加啊？还是说你确信我们...”莱恩亦步亦趋，看着生物仓里残破的尸体，突然想到一件事，“有没有可能，他们吸入的东西被动了手脚，成为了某种诱食剂一样的东西？” “诱食剂？倒也是个思路，但我的想法是之前看到一群官员摸样的家伙往里面在走，现在与其说是找地方避难，倒不如说是想跟着他们一探究竟。”李回头说道，突然带着歉意笑了一声，“不过我的推论也没有什么确定的依据，这样决定是让你承担了风险。” 莱恩愣了一下，想不到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家伙还会跟人道歉。 “呃，那倒是不至于，毕竟现在哪里都不见得安全，只是还要‘一探究竟’是不是有点激进了？我的意思是，调查事件原因这种事，还是交给政府的人比较好吧，我们毕竟只是不幸路过的普通市民啊...” “哈哈哈，莱恩，我理解你的心态，”李跟环境格格不入的笑声打断了莱恩的话语，“但是这种想法只在事件发生之前可以称为正确，当你真正置身事内的时候，能让自己完好无损的想法应当是‘前进’而非‘逃离’啊！” “行了行了，不要跟我推销你的人生哲学，事到如今，考虑到这混乱的情况，走回头路确实是更危险的选择，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两人小心翼翼地跟生物仓保持距离，而情况也符合莱恩的推测，一路走来相安无事，路上溃逃的人流反倒成为了主要的阻力。 “说起来，李，你之前说有一群官员模样的人走了进去，你是依据什么看出他们是官员的？” 莱恩跟在李的后头，行走间看到不少“进食”场景，不禁有些反胃，为了转移注意力而开口问道。现场也有人试图攻击这些生物，可惜的是在这种娱乐场所很少有人能携带武器，仅仅是拳头或者酒瓶实在是难以穿透这些生物表面的角质层，对它们造成有效伤害。 “他们之中有个人，我认得他的脸。”李眼神轻飘，陷入回忆，“雀比，在我们理学部那边也算是个小名人了，议员的儿子，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老爹花了大笔的钱让他毕业后把他安排进了政府，但具体是哪个部门我就不清楚了。” “另外，我确定他们是一群官员的原因是...武器。非常统一的配发给政府官员防身用的小功率光束枪，虽然外观上是其貌不扬的钢笔，不过我还是看出来了。”李耸了耸肩，“毕竟我在做毕业设计的时候，就是优化的这个型号，在保证光束功率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节约成本。” “那就更奇怪了，如果政府是派他们来解决事件的话，不应该让武装更加齐全的镇暴部门来吗？让这些只有防身武器的官员过来，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 希律离开枢纽站坐上了高速下行电梯，摸着手臂内侧的钉痕暗叹一口气，植入其内的生物芯片仍在隐隐作痛。这是自己作为线人的身份证明，可是自己在询问用途的时候又被治安官打回了问题。 此刻希律脑中还回响着治安官的话语。 “那么，虽然只能是暗中的线人，你也成为我们治安署的一名新人了，每当你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时，都会得到应有的奖赏。而作为前辈，我向你提出的第一个建议是，积极主动，毕竟上面的人是没什么耐心的。至于你身体里的东西，该用到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另外，作为线人你应该明白，保密是最基本的底线，如果在这里的事情泄露出去的话，后果我想你也明白。呵呵，好好工作吧。” 本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和过去道了声再见，如今想来还是太过天真，像我这样的人想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恐怕是难了。 电梯的外墙是透明的，从半高处俯视下去，警戒线映入眼帘，肃穆的执法者组成了一道坚固的围墙，千辛万苦逃离至此的游客竟是不得而出。希律从远处观察了一番人群，心想自己需要接触的人可能就在其中，或者更深处。 跟“荧”的接触需要保持隐蔽，而治安官那边的任务，必须想办法为自己争取到一些余地，这次的接触不怎么愉快且不说，这种阴影中的身份可谓是朝不保夕，恐怕执法者那一方也只是拿自己下了步闲棋，随时可以抛弃。 只是烟花街里这种发生在脸上的袭击事件，如果自己拒绝服从治安官的介入要求话，只怕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就现状来说，自己处于了极端被动的状态。 而家人那边... 不能有第二次了...不能...让他们麻烦。 希律突然抿了抿嘴，走出电梯，在微不可闻的叹息后加快了脚步。 “员工通道？看来这里就是另一条封锁线了。” 与电梯出口正对的那个声潮涌动，哭喊连天的游客正门不同，员工通道不起眼地处在希律身后，银灰色的门允许两人并肩通过，此刻敞开着，其后通向地下的过道显现出来，灯光冷清。 而第二道执法者组成的封锁线也在这里，他们穿戴着全罩式的动力甲，武器也从电击枪替换成了致命的激光武器。看见希律，他们点了下头，随后放行。 下过一层，马上就到了更衣室，希律撬开门锁，进去换了一身衣服后继续前行，穿过若干储物间、办公室，很快就来到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从这里开始没有了照明，只能看到一条磁悬浮卧轨延伸至黑暗之中，看上去像是为员工提供园区内快速通行服务的。几辆六座的小型载具停在轨道上，无人使用。 这些载具的cao作不算复杂，本身也没带有安保权限，希律轻松激活了载具，淡淡的荧光从载具底部扩散出去，就像是黑暗中的萤火虫。 与地上的喧闹相比，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格外安静，只有超导材料在充电时发出的嗡鸣声在黑暗中回荡，驾驶载具的希律思维也在发散。 根据那个治安官交代给我的信息，在烟花街投放危险生物的嫌疑组织就是被反复提到的“荧”。发动反“常识”的袭击，然后对幸存者加以引导，应该是类似邪教组织惯用的吸纳成员手段，同时也是我跟他们接触的一个机会。 而我之前在审讯室里遭受到的袭击，根据治安官的说法则是“荧”的一种法术？作为受术者的触发条件是，单人处于密闭空间，并且拥有对于该生物的...模因认知？ 法术...以人为目标，目的是刑讯？还是投饲？相当古老的风格。炼金术士集会？这名字也确实是一群古人的模仿者会起的。 这条放空的通道，“荧”的人会不会也注意到？必须思考一个合理的理由，让伪装成工作人员的我在这里出现。这有点麻烦，我没有学过表演相关的知识，要不要直接跟他们坦白我是来做“双面人”的？ 思索间，亮光在轨道远处出现，希律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现在的时间可是夜晚，这灰白色亮光的来源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那种光亮带着一种朦胧的感觉，仿佛是一种会自行散发光芒的迷雾。亮度以不确定的频率波动着，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运动着，希律始终看不真切。 不是人，是陷阱？又是这种带有攻击性的法术？ 随着载具的行进，希律逐渐看清楚了那光雾的本质，那是由一层层薄纱包裹而成的巨蛋，占据了整个通道。每一片纱布上都绘有一张正在说话的嘴，光芒的来源正是这些嘴张开时吐出的光芒。整颗巨蛋处于一种半透明的状态，似乎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其后的轨道隐约可见。 “荧”的施术者用这种东西当哨兵吗？“言灵”的这种形态这样用...那就简单了。 希律坐在载具上张嘴出声，唱出一首由人类语言书写的古老歌谣。 启。 一把银色的钥匙，一个古老的王国。 高塔里的魔女，马鞍上的骑士。 永无止息的烈火，永远怒放的鲜花。 故纸堆上，墨汁在浅唱。 枯骨冢中，兵戈在起舞。 兴与衰在大地上交替， 欲与律在人心中交锋。 无言的记录者匍匐在魔盒之外。 他们的手指接住了命运的沉重。 ... 并不动听的嗓音回荡在隧道中，尽管编辑有“聪颖”特性的调整人大脑都会较早的成熟，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般是按照正常的速度发育的，而十三年的身体正好处于变声期，所以希律的歌有些不着调，但所幸意思还是准确地表达了出去。 “...” 所有的纱布齐齐一顿，所有的嘴巴同时闭上，所有的光芒一瞬消失。 飞驰的载具丝毫没有减缓速度，待到光芒再次亮起时，那枚横亘在隧道中间的巨蛋已经被希律远远甩在身后。 “无论承认与否，过去总是一种财富。” 希律想起了“银钥”的导师对上法庭前的自己做的那些“思想工作”。 “啧…” 接下来的路途畅通无阻，希律也在心里对于“荧”的施术者水平有了定数。 看得出来这个施术者还处于自我摸索的状态，如果“荧”的大部分施术者也是这个水平，那么用草台班子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果然是今天遇上的坏事太多，所以否极泰来了？ 只是用法术设置哨卡这个行为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有意识到这条通道会有人潜入，所以他们也不希望有人进来吗？这会不会说明…他们在做一件不希望被干扰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执法者现在做的封锁岂不是在帮助他们？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执法者在清算罪犯与保护公众之间选择了前者而已。 而对我来说合理的选择是报告情况然后撤退，毕竟继续前进必然会被“荧”认为是入侵者，但我的任务并不是正面攻坚。就这样交差治安官可能会不太满意，但是深入的风险还是太大了。 做出决定，希律减缓载具的速度，准备掉头离开。 “啪、啪、啪。” 掌声自黑暗中响起，裹住了希律的身躯，冷汗瞬间从背心透出，座下的载具划出了违反安全驾驶的轨迹，径直撞停在路边。 “真可惜，如果你准备继续前进的话，我就可以说服自己杀死你了。” 女人的声音？来源是…该死！我早该想到的，如果是监视来者的话，科技手段的可靠性不是远高于刚才的半吊子法术吗？原来“荧”的人早就占领了监控室… 广播声在隧道中继续响起，原本用于调度员工的喇叭成为了某人演说的麦克风。 “我劝你不要动什么小心思，动能武器不像激光，挨上一发可是会死的很难看的。” 一个红点清晰地凝聚在希律的胸口，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暗中的狙击手锁定了。 “关于你怎么进来的这一点，我很感兴趣，所以不要想着回去了，成为我的座上宾，这样双方都体面一点。” “继续前进，通道尽头有我的人。” 红点从胸口移到了眉心，希律只能遵循声音的意思重新启动载具。 随后在出口处，他看到了一个就地取材的临时路障，和一队握持长枪短炮的人马，除此之外，一台狙击枪被固定在瞄准仪上，一个骨架粗大的男人正在那里调整参数，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哟，客人来了。” 另一个小个子从路障上跳下，手上的枪毫不含糊地指着希律，“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首领。” “这就是首领要见的人吗？怎么是个小孩子？” “谁知道…小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不都是十岁左右入的伙吗？” 议论声传入希律的耳朵，另外他们手上清一色的动能武器和粗劣的五官让希律确认了一件事——这些人来自卫星区。 “哼，你是都域里的人吧，别遮遮掩掩了，你那瞧不起人的态度根本藏不住。”小个子直接用枪管戳了戳希律的脊骨，顶着他走向上升通道，“你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一样不喜欢你，如果不是首领点名要见你，你早该被射成筛子了。” “就凭你们这种程度的武装？是啊，打死我是没什么问题。”希律被顶着往前走，临时铺设的路障在脚下嘎吱作响，剩下的半句话则是没有说出口。 但想跟联邦政府对抗的话，建议你们用这些玩意自杀吧。 小个子似乎是听出了希律隐含的意思，手上的动作直接变大，“呵呵，打死你？我们能做到的远不止于此。当你们这些都域人醉生梦死的时候，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了…” “缇尔！”之前希律注意到的大个子男人停下了在瞄准仪上的动作，一不注意，他宽厚的手掌已经握住了小个子的枪管，带起一阵风让对话的两个人身形一滞。 “啊！”被唤作缇尔的小个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麦克，对不起，我…” “不好意思，我们的人行为有点激进，请你理解一下。”麦克稍微欠了下腰，然而他的身躯在希律面前依然压倒性的高大，“但是我想我们不应该在口舌之争上浪费精力，还是我来带你去见首领吧。” “哦，正合我意。”希律不以为然，保持着被架的姿势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