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侯庄在西,以张姓为主。后陈庄在东,姓氏是陈与王不分伯仲。

    要是放在古代,张公子和陈姑娘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缘分,没有什么小河从两个庄子中间穿过,倒是往南去不远处,有一条青草河。

    可惜上游的张公子素来不洗衣服,更莫说往河边去。下游的陈姑娘天性娴敛,除非下雨收衣服,否则无事是绝不出门。

    所以,前半生两人从未见过。

    本来这后半生,两人大概也是不见的,可怜后陈庄的王媒婆牵了一辈子的红线,临到白了头,却遇上了这么个硬茬。

    庄后老陈家的六女儿,名叫陈静,人如其名,乏善可陈,温淑娴静。

    眼看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因为自己那七弟的媳妇迟迟不愿过门,而一拖再拖到了二十有四。

    王媒婆左盘算右盘算,思来想去还是进了老陈家的门,毕竟逢人便说自己“最见不得女大当嫁而不嫁”的金字招牌,不能毁在自己这关系还算不错的老邻居家里。

    进门时,老陈正在牛棚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见王媒婆进来,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算是打了个招呼。

    陈婆从屋里探头出来,脑袋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棉絮,从门帘缝里能看见还未收线的棉被。

    “闺女没在家?”王媒婆问道。

    陈婆顺手将针线别在腰处的围裙上,将王媒婆拉进了屋,顺势掩上了门,然后压低声音回道:“刚跟她爹生了气,跑大城市打工去了……”

    “老陈?”王媒婆眉头打了个结,“平常街上人家啐他两口,他都笑着打哈哈,能跟闺女生上啥气?”

    “不是他跟闺女生气,”陈婆面露难色,“是闺女跟他生气……”

    “阿静还是阿香?”王媒婆追问道。

    “大的那个。”陈婆低下眉头,就要垂泪。

    王媒婆听完,眼睛瞪得滚圆,上次她这种表情是听镇上来的几个人在村口供销社闲聊,说有个外国人登上了月球,蹦得老高了,王媒婆插嘴说神仙蹦的当然高,就是不知道外国人用的啥法子求的丹,那几个人当场哄堂大笑。

    直到现在,王媒婆也没想明白,为啥外国也有神仙,但她现在遇上更离奇的事情了,老陈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共有俩,小的叫陈香,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人倒是天真活泼,挺受人待见。大的那个,就是她头疼那个,她暗叫一声老天爷!那个陈静,从小到大听那姑娘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不超过十句。

    寡言少语的女儿与木讷憨厚的父亲,到底能因为什么生气?

    “静……是静儿?”王媒婆一手捂着心口,竖起耳朵准备听另一段神仙去往外太空的故事。

    果然,陈婆侧倚在床尾,一手抹泪,一手拍着自己的腿,开始念起家家那本难念的经。

    原来父女俩是因为嫁妆吵起来的。吃饭前谈到女儿的婚事,开始还是其乐融融,直到说起嫁妆,父亲说喜被只来得及凑够一双,女儿先是不说话,也许是被粗粮噎到,喝了口稀饭,平淡地说道:“按理说嫁闺女出去,娘家总要准备嫁妆,弟媳家什么都不准备也就算了,合着连床被子都要从姑子这里匀过去。”

    老陈在闺女面前失了面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没良心的赔钱货。

    那闺女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安静的模样,哪曾想有一天嘴里能飞出这么多话来:“彩礼三年前就给了,收的时候脸上笑的可美了,钱放口袋里就又坐地起价,这样的亲家,爹你也忍得下?”

    老陈不语。

    “当初说去打工给我自己挣嫁妆,到头来这嫁妆又变成了陈安的彩礼钱,就这还不够,连我的被子都要凑上数……”陈静说着开始无声地落泪,眼泪滴在饭桌上,染上点点油污,晕出七色的彩驳。

    老陈放下筷子,开始抽起了旱烟。

    “从小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全是靠着娘做点小生意,才不至于饿死,”陈静也不擦眼泪,只是梗着脖子继续说,“现在三弟娶个媳妇闹这么大个笑话,我们陈家脊梁骨都要被戳出几个窟窿来,我哪还有脸嫁人?”

    老陈被呛得直咳嗽,他有气无力地吼道:“嫁不嫁人这家里都没你的地儿,你给我滚出去!”

    于是,陈静又去了大城市。

    走的时候正是不冷不热的天气,所以连行李都少的可怜,只要赶上车,就能跑很远很远。

    大城市的男男女女都更会打扮,彼时乡下还在花花绿绿,大城市已经开始了经典黑白配的年代。

    白衬衣配上黑西裤,无论男女,看起来总是耀眼。

    所以陈静回到老家时总觉得格格不入,她的穿着实在不像是村里的丫头。

    但是陈静去到大城市依然格格不入,因为她不爱说话,因为她说起话来总带着乡音,而随时又被不知哪个地方的普通话带跑了偏,虽然旁人多是善意的笑,却也真正让她沉默寡言起来。

    她像是个没有来处的姑娘,在最美好到分不出什么年纪的年纪,在繁华的大都市里,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攒着钱,却又不知道攒这些钱拿去干嘛。

    看到身边的人谈起了恋爱,口头上或者暗地里的祝福是有,羡慕倒真的谈不上,嫉妒和恨更是无从说起。

    逃避媒婆如同逃避命运,却又在深夜里望着远处的灯火通明暗自期待着什么。

    陈静出走之后,王媒婆可并没有闲着,她左打听右忙活,终于在心里为自己眼看着长大的丫头觅得了一位良婿。

    隔壁大赵庄有家大户人家的二儿子还没有良配,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竟然发现这小伙子跟陈静原本是小学同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王媒婆生平就会俩成语,这回全给用上了。

    这赵二成从外表来看,也算得上相貌堂堂,三分英气七分儒雅,八两文弱半斤潇洒,只是唯一不足的是,小时候一场意外,落下些残疾,走起路来有些跛。

    比起家世来说,这点小缺陷实在是不足挂齿,只是这赵公子也确实是个挑剔的人,不然也不至于孤寡到如今。

    为此,王媒婆先去了赵家探探口风,旁敲侧击一番之后,就差把“老陈家的陈静到现在还没定下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问出口,没想到赵二成坐在椅子上笑了笑,说了三个字:“挺好的。”

    赵家爹妈可乐坏了,非要留王媒婆在家吃饭,饭桌上还说这孩子快要把老两口愁死了,无论哪个媒婆上门,是屁都不放一个。

    王媒婆似乎遇到了自己这一生中最顺风顺水一气呵成的姻缘,脸上那颗痣都比平常黑得更加耀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吹着归乡的船载着陈静往回赶。

    临近春节,所有异乡人都带着沉甸甸的包裹,脸上带着期盼和归属感的微笑回乡,只有陈静在大巴车上是如此的例外,她不苟言笑,脸上除了淡淡的雀斑,看不到脂粉的点缀,也没有一丝丝笑意,如同一潭死水。

    她甚至没有随身带着太多包裹,除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她翻来覆去换洗的衣物,还有用层层麻布和塑料袋包好,放在背包最里面、被所有东西团团围住、紧紧抱在怀里最安全的那一沓钱。

    陈静每次回家,只会带钱,谁想要捎什么东西,或者想要什么礼物,她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来不问,就算有人告诉她,她也绝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她讨厌哭闹着要糖吃的孩子。

    从小活的很不容易,所以她从小便不哭不闹,jiejie帮忙带大她,她就帮着带大弟弟meimei,当他们哭着闹着得到糖的时候,陈静就在一旁看着,大概是希望有人看到她还没有糖,但糖总是不多,所以哭闹的孩子才会有糖吃,所以陈静没有糖吃。直到往后很多年过去,她依然喜欢吃早已经没什么人爱吃的甜到发齁的水果硬糖。她会把客人或者孩子挑到一边剩下的水果硬糖默默地收集起来,等到闲下来,她坐在矮凳上,吃一颗糖,不管是哪种味道,看着门外的天空,脸上露出那颗糖果一样的微笑。

    但当时的她回到家,看着不知怎么凑齐的彩礼钱迎进门的弟媳妇,一句话也没说就进了里屋。

    南方的天总是没有北方冷,她找出去年又或者前年大概可能自从她不再长个儿就没有再换过的破旧棉袄,用掸子打掉上面的絮子,穿上一会儿,身体不再微微发抖。

    弟媳妇找她说话:“姐,你要当姑姑啦。”

    她点点头,整理自己的房间,一眼也没有扫过去。

    弟媳妇又接着讲:“王大娘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假牙一天掉下来几回呢。”

    陈静微微皱眉。

    “说是给你挑了个不错的小伙子,”弟媳妇挪了几步过来想要搭把手,“听说还是你小学同学呢!”

    陈静铺平被单,从床上下来穿好了鞋,看着眼前的弟媳妇,挤出一丝笑来:“想好名字了没有?”

    弟媳妇摇摇头,看着从身边走出门去的陈静,脸上露出应该是错愕的表情。

    陈静出门就进了火房,娘正在里面烧火做饭,她洗了洗手,准备盘面。

    弟媳妇跟了出来,看着炊烟从火房烟囱出来一直往上飘直到消失不见,整了整衣角说道:“娘,姐,我先回去啦。”

    转头到门口遇到了牵着牛回家的老陈,身体后仰着往边上闪了闪,脸上笑着喊了声爹。

    老陈笑着点点头,把牛栓到牛棚里。

    门外陈安正在不远处等着媳妇,看到媳妇出来立马眉开眼笑地迎上去。

    “咱四姐回来啦。”媳妇轻轻地跟他说。

    陈安仍旧笑着拉起媳妇的手说道:“先让她歇歇吧,坐那么远的车,肯定累坏了。”

    两人拉着手,迎着霞光万道的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

    陈静正在火房盘面,面是发好了的,等到不再粘手,分好就能上笼去蒸。

    其实她很爱吃馒头,小时候不总是能吃到,吃到她就会笑。

    她也更爱吃油条,只是更少吃到,所以大概娘见到她吃馒头笑的次数更多,便认为自家姑娘偏爱吃馒头一些。

    菜是清炒的萝卜和白菜,小时候即便偶尔家里开荤,陈静的筷子也很少去夹rou片,所以娘认为自家姑娘天生喜欢吃素。

    但陈静从没有说过自己喜欢什么。

    她是一个挣了钱就把钱带回家的姑娘,她也是一个从不买礼物回家的姑娘,她看着她的娘从她小时候开始做些小生意,每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清点一天收到的零钱时,眼角会露出细纹的笑意。

    现在她带回家的钱数起来可太简单了,娘带着老花镜不用数太久,算盘也全然用不上,只是娘越来越少会笑,甚至有时候会落下泪来,她便越来越少看娘数钱。

    她吃了饭就回到屋子里,窗外除了偶尔的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和影影绰绰的树影,再也没有些别的东西引人注意,但是她看着看着就入了神,直到渐渐睡去。

    天蒙蒙亮,公鸡还在断断续续地叫着,陈静从房间出来,准备进火房做饭。

    最外边的柴火已是霜白一片,她抽出里层干燥的柴与秸秆,烧火添水。

    她鼓起嘴拉起风箱,灶炉的火将她的脸映得火红,几缕长发从额前散落,她放下火钳撩到耳后,脸上却留下隐约的黑灰。

    娘和爹都在不久后起床,看着火房里冒出蒸腾的白气,脸上露出一些慌张又喜悦的皱纹。

    院墙的木门没有上闩,王媒婆熟练地推开门走了进来,陈家刚吃过早饭,陈静正在院角水盆边洗衣服,听到动静回头去看。

    “闺女,”王媒婆喜上眉梢,“回来啦!”

    “嗯。”陈静又低下头,搓搓洗洗。

    王媒婆好似随口提起般说道:“大赵庄的赵二成是你同学吧?那小伙子对你还蛮有印象的。”

    陈静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什么印象了。”

    王媒婆皱起了眉,但又马上接着说:“你们四年级,他在你后桌,你忘了?”

    “忘了。”陈静回答得很快。

    “哎哟哟,”王媒婆一拍大腿,三步并作两步贴到陈静身边,故作小声地说:“那小伙子,如今可真是一表人才。”

    陈静仍旧手里忙个不停,淡淡地回了一句:“昨个弟妹说起过。”

    王媒婆又咧起了嘴笑道:“闺女你也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小伙子我看着是不错,人长得条顺,家里也殷实,最主要啊,”王媒婆捂上了嘴,又露出缝隙让那笑声溜出来,“人家心里有你……”

    “有我?”陈静停下来手,挑着眉问:“有我什么?”

    王媒婆脸色沉下来,语重心长地说:“这赵家的门槛,可都被媒人们踩得像泥鳅那般滑溜,但人家小伙子愣是不吭一声,独独是你,人家说啥你可知道?”

    见陈静也不问,王媒婆压着声音,学着赵二成的口吻淡淡地说:“挺好的。”

    “人家说你挺好的,闺女,这可是大福气!”王媒婆扯上陈静的胳膊。

    “哪里好?”陈静问。

    “那人家没说,反正是看上你了呗。”王媒婆语气带着调笑。

    “看上我什么?”陈静又问。

    “哎呀闺女,”王媒婆又吹起了耳边风,“这可不能问得太明白,不是有句话怎么说,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那么好,怎么看得上我。”陈静挣开了王媒婆,又开始忙起了手里的活计。

    王媒婆暗骂一句不识好歹,赶忙把话往回收:“也不全是好,小伙子有个毛病,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走起路来有些跛,也就是个小毛病,本来啊,都不用提的。”

    陈静怔了怔,喃喃道:“我记起来了,小学有个同学,那段时间他好久没来学校。”

    “对对对,”王媒婆又眉飞色舞起来,“有印象就好。我说闺女,大娘我也是为你好,你也看到咱家这条件,你弟娶个媳妇费了天大的劲,人啊活着都不容易,不就图个安逸。”

    “俺家就是穷过来的。”陈静语气平淡。

    王媒婆长舒一口气,堆着笑问道:“那啥时候你俩见见面说说话?”

    陈静手里忙起来,低下头沉声道:“不见。”

    “啊呀!”王媒婆额头跳了一下,“闺女你咋不听劝呢?多好的小伙子,别的姑娘都抢着往上闯,你倒好咋还别上了?”

    陈静抬起头,眼里黑白分明,声音冷得像是寒冬的晨钟:“我死也不见,更不可能说些别的。”

    王媒婆彻底感到不可理喻,语气是七分恨铁不成钢三分不识好人心,骂道:“你瞧不起别个残疾?咱家这条件不也是缺胳膊少腿?”

    陈静再也不说话,大概从这时起,她便明白,这数学书上没有的公式,就是贫穷等于残疾。

    但好在世上虽有一山不容二虎这一说,却在媒婆这件事上多有通融。

    总有一方媒婆更能得到月老的真传,口碑与能力日渐提升的同时,妄想成为月老的化身,在这种外在虚与委蛇而内心又狂妄自大的矛盾中,即便是天定的良缘,也往往是强扭的瓜不甜。

    这时候总会有另一个媒婆,或粉墨或闪亮、甚至悄无声息地,登场了。

    高媒婆原先做了八年的寡妇,她自己做自己的媒人嫁到了这里。人若是从一而终,则多是啧啧称赞,而若是半途而废,往往被口诛笔伐为何不从一而终。个中辛酸,唯有冷暖自知。

    做媒人这一说,高媒婆可谓是半路出家,所以往往没有什么可循规蹈矩的地方,最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是,缘分。当然,如果世上真的有缘分的话。

    可高媒婆有自己关于姻缘的理解,她认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水总会向东流去,人能更改水流的位置,却无法更改水流的方向,即便地球是个圆的,兜兜转转水又流了回来,但此时此地,水向东流。

    有发愁女大当嫁的,自然也有发愁儿大当婚的,这世上的一切,有时候就像是一局消消乐。

    义侯庄有一户人家姓张,老张做了大半辈子木匠,知天命时得了一儿子,长得是俊俏乖顺,老疙瘩留头发,后脑一条猪尾巴。

    老张给他取名,找了全村最有学问的老先生——也就是一直在村口跟几位大爷翻来覆去地讲“义侯庄”这个“义侯”那可是大有门道的那位。

    老先生是笔走龙蛇,当然这多半是看在那半扇褪好猪rou的面子上,纸上张牙舞爪三个大字——张兴邦。

    老张除了那个“张”字认得,其他两个是越看越糊涂。

    老先生咳了两声,沙哑道:“兴邦……张兴邦。”

    老张连忙说好好好。

    于是张兴邦有了名字,就叫张兴邦,在他周岁宴上,哥哥jiejie喊着张兴邦逗他,他已经会咧开嘴笑了。只是哥哥jiejie免不了被爹娘训斥:“你幺弟还小,叫大名儿会压着,大点儿再叫!”

    抓周时,张兴邦突然开始哭个不停,等到好不容易哄好,却又死活不愿意去抓。

    一位好心的伯伯扮着鬼脸引他去抓周,他却咿咿呀呀地把手伸向那位伯伯的方向。娘怕他再闹,只得先由着他,嘴上笑骂着走过去。

    他一把抓住一只酒杯,便再也不松手。

    想必是刚刚推杯换盏的大人们手里的酒杯引起了他的兴趣,又或许只是好奇,但抓是抓在了手里,夺也夺不去。

    于是,张兴邦抓周时,抓到的是一只酒杯。

    但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提过这次抓周,自然也不会提那只酒杯。

    后来哥哥jiejie相继成家,他渐渐失去了一分又一分的偏爱。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他,开始结交各种狐朋狗友,认识的姑娘也越来越多。贪玩的他既没有在学业上有所成就,也未能继承爹的手艺当一位合格的木匠。

    亲人是最知他的金玉其外与败絮其中,每每他喝醉酒来到已成家的大哥家里,大嫂的眉头总皱成一团。而爹娘都年事已高,jiejie又都嫁人,再也无人能治得住他,于是所有人都在盼着同一件事——张兴邦快点到成家的年纪吧!找个媳妇好好管管他!

    这一天终于来了。

    就在张兴邦刚到能结婚的年纪没几天,赶集的大嫂碰上了同样赶集的高媒婆,两人刚好是同乡,虽然年纪上有些差距,但是同辈,所以一声阿姐关系总归近上一些。

    大嫂就说:“俺这小叔子他……”

    高媒婆可是有说法,硬要见上一见才肯给个说法。

    两人挎着菜篮子到了家里,已是日上三竿,到了准备午饭的时辰,张兴邦人还没起,比他小两岁的大侄女张小盈正在厨房准备生火。

    大嫂是怒从心头起,进屋揪起耳朵便把人拖了出来,张兴邦打了盆清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太阳,脸上的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答滴答往下落,他眯起眼睛看向高媒婆,心说不认识,于是微微歪着脑袋,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慵懒的微笑。

    高媒婆看着自己挎着的菜篮子,里面有颗白菜,是她费心费力挑出来的绝佳品相,晶莹剔透又青翠如玉,她抬起脸,看着对面正在微笑的张兴邦,也露出了笑容,说道:“一块地里种出的白菜,总有那么几颗长得特别漂亮,但是一旦收到集市上去卖,长得漂不漂亮,那价钱都一样。”

    张兴邦虽然人是不学无术,但脑袋还算灵光,当下听出这是在借物喻人,于是嘴上笑着回道:“那大姨您不也是起个大早,就为了在集市上挑长得漂亮的白菜买回去?”

    厨房里的大嫂正气不打一出来,听见这不正经的话拎着擀面杖就小跑出来,照着张兴邦的脑袋就敲,边敲边骂道:“你是想折嫂子的寿是不是?”

    张兴邦被打得连连求饶,忙改口道:“大姐我错了,快让嫂子别打了……”

    高媒婆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那表情仿佛是在看一颗漂亮白菜如何在案板上被四分五裂。

    等到午饭做好,忙完的大哥也从外边回来,张兴邦提着准备好饭菜的食盒给后院的爹娘送去,又像是躲着紧箍咒的弼马温一样马不停蹄地跑来大哥家里吃饭。

    大哥久违地开了一瓶白酒,屋里瞬间酒香四溢,熏得孩子们睁不开眼睛,大哥家里几个小点的娃娃忙往里屋跑去。

    酒过三巡,高媒婆仍然是面不改色,而张兴国和张兴邦兄弟俩,已是有些不胜酒力。

    大嫂握住高媒婆的手,叹气道:“姐啊,你说这可咋办?家里一堆孩子要带,这还有个爹娘留下的小祖宗,成天不学好,除了惹事生非是啥也不会,愁死人啦!”

    高媒婆问道:“可是到了成家的年纪?”

    大嫂就差落下泪来,带着哭腔道:“前些日子刚够了岁数,就是他这没出息的架势,哪个姑娘肯跟他?”

    “是得找个比他大的,不然治不住这浑小子……”高媒婆托着下巴,眯起眼睛说道。

    大嫂挤出几滴泪来,又抹了一把鼻涕,哽咽道:“之前几个姑娘本来都看好了,结果到人家家里一看,才知道这货干的坏事早就传到人家爹娘耳朵里了,说什么都不同意,脾气不好的直接就动手撵人了,吓得这兔崽子回来就躲在屋里几天不出门,说是有人要揍他。”

    高媒婆好不容易忍住笑,才接话道:“缘分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嫂一听,又要掩面痛哭,嘴里喃喃道:“家里供着这么个祖宗,俺们也过不下去了……”

    高媒婆拍拍大嫂的肩膀,接着说道:“妹子你也别发愁,缘分的事,说不清楚的嘛……”

    两人几番眉来眼去,随着饭后收起的碗碟筷勺,算是暗暗敲定了某件事情。

    而张兴邦打着酒酣,正陷入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