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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毒贩

    在42街和邃清街的交叉口、一杆孱弱的路灯下,艾德又点燃了一根香烟。人造太阳的光线已经熄灭,黑暗独占了整个舞台。街上人影惨淡,没人会注意一个孤独吸烟的落魄男子。艾德周遭没有多余的声音,只剩下连夜开工的工厂在远处轰鸣。一些黑影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缝隙窜动,在人们逐渐睡去之后,街道便成为了巨鼠们的乐园。自助食用的垃圾让它们不亦乐乎,泥洼中的污水还可以免费续杯,好不快活。

    艾德把一只迷路的巨鼠从身旁一脚踢开,那畜生哀嚎了几声,便迅速遁入了黑暗之中。距离肖告知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他依旧没有见到任何老维娜的手下。负责接应的人说不定正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艾德想。他没和老维娜打过交道,但依照他的经验,她的手下大概是一批最烂的烂货,那种死在臭水沟都显得恰到好处的人。

    “你是艾德·威尔斯吗?”一个沙哑的男声在艾德背后响起。艾德几乎没有听到他的脚步。

    “没错,”艾德转过身,“请问你是哪位?”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理了理自己笔挺的黑色外套。“你应该和我们老大有个约见。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必须确定没有什么不安好心的人在暗处盯着我们。”

    “行吧,我都有些困了。在哪能见到你们老大?她应该不会出现在大街上吧。”

    “先生,请您把您的武器交给我,在您会谈期间,我会替您保管。”艾德不情愿地从后腰掏出了转轮手枪,递给了他。此时,一辆黑色的老式轿车似乎正向着二人慢慢靠近。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头套,面无表情的看着艾德。“您自己来还是我帮您?”

    艾德把没抽完的香烟丢在地上,用脚轻轻把它踩灭,接过了头套。

    “真复古”。他带上头套,眼前一黑。

    轿车的座椅并不舒适,艾德能通过屁股感知到道路的颠簸。这座破烂之城从来都不欢迎过于豪华的造物。他听过有一种名叫“马”的生物,这种温和的四足动物可以充当人的载具。如果真的存在,艾德迫不及待想要拥有一只,它应该能在这泥泞的街道上自由奔驰。

    黑色的头罩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但是艾德的大脑仍在尽职尽责的工作。他知道司机正在不同的地方兜圈子。他感到有些头晕,车内浑浊的空气并不能让他好受些。失去了武器带给他的安全感,艾德多少有些觉得空落落的。

    以前执勤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把武器带回家,妻子并不喜欢冷冰冰的枪械,他也很乐意服从妻子的安排。现在,只要武器离开他片刻,他便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被剥夺视觉之后,他的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这也让他更讨厌待在这个狭小而密闭的空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轿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搭着艾德的肩膀引领他前进。当他透过头罩感受到暖黄色的光线之后,他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头套被摘了下来,明晃晃的光线让艾德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只能等待自己的瞳孔缓慢收缩,适应周遭的一切。

    这是一间并不大的房间,天花板磨砂玻璃后的暖白色光源足以填满每一个角落。大理石地板在清漆的作用下悄悄发着光,显现出玻璃一般的质感;空气里充斥着某种淡淡的香气,闻起来像是水果、葡萄酒和花香的混合物。它们唤起了艾德一丝久远的记忆。

    在艾德看来,他似乎来到了一个异次元,一个下层之外的地方。装饰房间的瓷器与屏风清秀而美丽,别有一番韵味;墙壁里面飘来的弦类乐器的声响点缀了房间的格调,好似锦上添花;就连这里的空气也似乎脱离了下层的掌控,独自精彩,活出了干净而清爽的样子。

    艾德面前,一位女性正盘腿坐在地上。她用手撑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艾德。

    她穿着一身丝质的开叉连衣裙,白色的布料下露出了小麦色的肌肤。她乌黑的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发尾垂落在肩膀上;她的脖子上有一条缠绕着的蛇形文身,蛇头位于她左边脸颊的下方。女人的面前是一张黑木制成的茶几,上面摆着成套的茶杯和茶壶、一把银色的,扳下击锤的左轮手枪,还有一根细长锐利的匕首。

    “艾德·威尔斯,欢迎你莅临寒舍,希望我的手下没让你感到不适。这里的条件不如上面,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您还真是客气,维娜小姐。恕我直言,‘老’真的不是你的姓氏吗?你看起来和这个称号不太搭。”

    老维娜轻笑了几声,“你可真幽默,艾德先生,当然也很大胆。我喜欢你这种直爽的人。我十五岁和我的丈夫结婚,到现在已经将近十五年了。在我的帮派里,我应该算是个老人了。”

    “好吧,维娜小姐,您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先坐下来吧,艾德先生,”老维娜指了指她左侧的坐垫和茶几,和她的那套一模一样。“让客人站着谈生意可不合礼数。”

    艾德把皮衣脱在一旁,学着老维娜的样子盘腿坐在地垫上。老维娜给艾德递了一根拇指粗的雪茄,然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根。不一会,成堆的白色烟气便开始在天花板上游荡。

    “木质家具和雪茄,我都快忘记什么叫‘格调’了。”艾德抽了一口,让那些暖洋洋的气体涌入了自己的身体。

    “喜欢它的味道吗?”老维娜微微一笑,“上面的货,搞到它们还挺费劲的。”

    “抽起来像拿破仑牌的,只是少了个没用的标签。看起来你的确有自己神奇的渠道,在上面认识人?”艾德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你懂的,艾德,”她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盯着艾德。艾德在她眼睛里看不到笑意。“这就属于所谓的‘商业机密’了,你要是知道了,我说不定就得一枪打烂你的脑子。这对咱俩都不好,你说对吧?”

    艾德耸了耸肩,“无意冒犯,维娜小姐,我从不掺和别人的生意,只是有时候会有些过剩的好奇心。就算你直接从霍尼格手里拿货也不关我的事,我只会干自己的活。说到干活,烟也抽得差不多了,维娜小姐,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呢?”

    “艾德,你知道家里进强盗是什么感觉吗?”她的目光从艾德身上移开,转而投向了桌上的那柄匕首。

    “我还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那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感觉非常不爽。非,常,不爽。有些流氓,他们嫉妒别人比自己有钱,嫉妒别人比自己有能力,长此以往,嫉妒就转化成了怨恨。他们不肯自己创造财富,于是就去掠夺他人的财富。除了无耻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艾德能看出来,她正在压抑自己的怒火。

    “所以,女士,是谁抢了你呢?你想让他怎么死?”

    “吉米·他妈的·巴顿。我想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那个杂碎。”

    “仅仅是听过。吉米小子,救世军的头头。有人说他是理想主义者。”

    “cao他妈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不可能在通过老娘来实现。他老子死了之后,他就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每天在街上喊他们的破口号,吸引了一大堆无业游民。还‘救世军’,听听,这名字多么虚伪。他最擅长的就是开空头支票,在他面前,圣水教都显得现实而真诚了。我本来一点都不在乎他,既然我住在粪坑,那我就得接受各种不同的粪,他带着一群烂人混日子和我有什么关系?然而,这一次,吉米这坨大粪跑到了我的头顶上,不知道是哪位大神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让他敢用我的财富构建他的美好生活。”老维娜的声音越来越大,讲到最后几个字时,她一把把匕首刺入了桌面。

    艾德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我不了解巴顿,也没什么机会去深入了解,所以就算你让我塞一颗子弹进他的脑门,我也不在乎。”

    “可惜,艾德,现在还不到他死的时候。”老维娜缓慢地喘了口气,“几天前,救世军打劫了一间我的仓库,抢走了一些珍贵商品。你只需要帮我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仅此而已。”

    “女士,你真的觉得你的那些‘商品’还找得回来吗?”艾德摸了摸嘴唇,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吉米和他手下说不定已经度过了一段无比愉快的日子,现在正在自己的屎尿里泡澡呢。那句老话这么说的来着?‘狗窝里放不住剩馒头’。”

    “最重要的几支商品存放在一个密码箱里,他们目前还没能打开,否则我会知道的。”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维娜小姐,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帮助呢?在我看来,你的手下还真不少,这点事情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老维娜冷笑了一声,“我需要一个手脚麻利,心思敏捷的人,而我的手下,他们就是一帮饭桶,光是让他们走进救世军的地盘,他们就得吓破胆。他们甚至看不好一间该死的仓库。你也许有兴趣见见那些饭桶中的一员。救世军闯进去的那晚,就是他在执勤。”

    艾德刚想拒绝,老维娜便已经拍了拍手。不一会,一个人被押了上来。

    他的脸上有几处淤青,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白色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一块块暗红色的污渍。他跪在地上,被捆住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跟艾德先生讲讲那晚发生了什么。”老维娜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好,好的,维娜小姐。那晚我,我负责守夜,其他人都在休息。我照,照例在仓库外巡察,没有任,任何异常,正当我准备回到仓库里面的时候,突然看,看到一个白色的幻影,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对,然而监控里面可没有什么‘白色幻影’,只看到你醉晕过去,然后救世军的人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我的仓库。”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维娜小姐,我不可能在守夜的时候喝,喝酒,请您相信我。”那人几乎快哭了出来。

    老维娜没有理会他。“艾德,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艾德的表情有些复杂。“没。”

    “行。”说时迟那时快,老维娜拿起扎桌上的匕首,猛地朝那人掷去,他的右眼瞬间便和刀刃融为了一体。匕首像是扎烂了一个血袋子,鲜红的血液从男人的伤口处流出。艾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闹剧上演,他心里清楚,老维娜是在做给他看。

    那人应声倒地,头盖骨在地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不一会,血液和尿液一起从他身下渗了出来,在地板上融合成了一片令人作呕的图案。

    “可惜了你的漂亮地板。”艾德说道。他不在乎面前这个死去的男人,但从老维娜的夸张表演中,他注意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啊,地板好打扫,人却不那么容易收拾了。”老维娜走上前,用脚踩着死去男人扭曲的脸,拔出他身上的匕首,然后甩了甩上面沾染的鲜血。“我的线人这几天正在摸排救世军的情况,有消息了我会立即联系你。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艾德,希望随时做好准备。反正我的钱已经准备就绪,它们都迫不及待跑到你的户头上了。”

    艾德站起身,披上了皮衣。“谢谢你的雪茄,维娜女士。也谢谢你慷慨的提案。但抢劫救世军可不简单,我只能尽力而为。回见了,希望我能带给你一个好消息。”

    夜幕下,艾德被以相同的方式送回了街上。轿车开走了,黑衣男人却留了下来。

    他向艾德伸出了一只手。

    “想必我们现在都在为维娜小姐工作了。我叫奥尔加,奥尔加·托斯塔。”

    在黑暗中,艾德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是握了握他的手。

    “你会这样欢迎每个新同事吗?”

    “不会。”奥尔加靠近了艾德,他比艾德矮一点,下巴上遍布胡茬。他的鼻子有些歪,像是被人打折的。他用自己深绿的双眼盯着艾德,“你比较特殊。因为我知道,你没有真正在为维娜女士做事,不是吗?”

    艾德沉下脸。他的心跳变快了一些。“朋友,我是个雇佣兵,谁给我钱,我就替谁做事。”

    “如果你真的这么没有原则的话,”奥尔加松开了艾德的手,“那我的钱大概也能打动你。”

    “你什么意思?”

    “我需要你的帮助,帮助我纠正维娜小姐犯下的错误。”

    “我感觉她现在挺好的,你凭什么认为她需要你的帮助?”

    “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上面的人在她心里埋下了恐惧,而那份恐惧控制了她。维娜小姐原来十分善良,善良而勇敢。是她帮助了快要饿死的我,还有其他没有工作、流落街头的人。我们因此替她做事,以报答她的恩情。”

    “你是认真的吗?她的毒品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几分钟之前,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她的刀下,我眼看着那人的血流了一地。这就是你所谓的‘善良’?”

    奥尔加的脸扭曲了。“就算她没有售卖那些毒品,也总有人会卖,下层人的下场绝不会比现在更好。刚才的死亡原本也可以避免,维娜小姐的性格远没有现在这么暴躁易怒。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你的帮助。只有我一个人,救不了维娜小姐,也救不了下层。”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为什么不转头去告诉维娜你背叛她?这样说不定能领到一笔赏钱,而你,就会变成下一具尸体。”

    “如果是那样的话,上面的计划就会得逞,所有的死亡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奥尔加见艾德没有说话,便说道:“艾德·威尔斯,你曾是个警察,不是吗?一个警察不会拒绝救下身处悬崖的人,即使这个人早已被恶魔附身。”他递给艾德一张纸条。“如果你有兴趣,就去这上面的地址找我。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可以到时候再决定是否要帮助我。”

    奥尔加走开了,连同他的黑色外套一起消失在夜色的之中。艾德攥着那张纸条站在原地,凝视着自己的影子。

    “我的确曾是个警察。”他对着空气说道,“但我现在不再是了。”他握紧了左手。

    艾德打开通讯器,上面显示着时间:凌晨2时38分。他思量了片刻,拨通了肖的电话。

    响了一会之后,肖接听了。

    “喂,艾迪。”

    “是我。”

    “你和老维娜见过面了?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情报?”

    “基本没有,她谨慎的很,挺难对付。”

    “没事,我已经料到了。”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她委托给你什么任务?”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她说救世军偷了她的东西,让我帮她弄回来。”

    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她不想和救世军正面交锋,就利用你——利用我去结这个梁子,这次你可变成一枚趁手的弃子了,艾德,如果你失败了,她立马会说从来没见过你,然后我们就变成了背锅侠。”

    “好一个一石二鸟。你有什么计划吗?”

    “你只需要照她说的做,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行。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多亏了老维娜的夸张表演,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她手臂上的循环抑制装置被去除掉了。”

    “什么叫‘被去除掉’了?”肖的声音警觉起来。

    “字面意思。那玩意被挖了出来,只留下一道很浅的伤疤。”

    “有意思,在我弄明白真相之前,别告诉别人这件事。好吗?”

    “行。”

    “去睡个觉吧,艾迪,我也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肖挂断了电话。

    艾德收起通讯器,扭了扭自己僵硬的脖子,骨骼发出的异响清晰而干脆。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街灯下飞舞的蚊虫,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和身体错位了。

    艾德拨通了一个电话。不一会,电话便接通了。一个女性的声音传来。

    “喂。”

    “喂,还醒着吗?”

    “怎么了?深夜想找人排解寂寞了,艾迪?”

    “要找也不会找你。你在哪?”

    “六点酒吧。”

    “行。我马上到。”

    六点酒吧的水泥墙壁上,悬挂着十余个形态各异的时钟,它们通通无法运转,也通通指向六点钟的方向。玻璃的外壳不是破裂就是消失,只剩下扭曲的指针孤独地站立着。酒吧的照明并不充足,只有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几个破旧的LED灯还在工作,它们的光线看起来孤独而悲伤,也为这间小酒吧投下了黯淡的影子。

    在艾德眼里,酒吧老板杰尼·施特劳斯是个怪人,在他的酒吧找不到两个完全相同的玻璃杯,也找不到两把相同的椅子。按照杰尼的说法,店里这些物件没花他一分钱,全是他从垃圾场捡的。眼下,杰尼正顶着他绿色的莫西干头,斜靠在酒柜上,手中拿着一只高脚杯。

    见艾德进来,他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朝艾德示意。“艾德先生,想喝点什么?”

    艾德坐在了吧台前。“你杯子里面装的是啥?”

    杰尼指了指自己的高脚杯,里面黄绿色的浑浊液体在不断流动。“这个,噢,艾德先生,这是‘今日特调’,想来一杯吗?它甚至算得上一件艺术品。”

    “相信我,你不会想喝那个的,艾迪。”艾德旁边的一位红发女性说道。

    “欧费茵,希望我没让你久等。”

    “嗯,这里的时间流动比较特殊,我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或许是一辈子。”女人微笑着,灰色的眼睛看着艾德。她白皙的肌肤如同牛奶一般,高挺的鼻梁像是某种雕塑。她的嘴唇被涂成了豆沙色,看起来性感而迷人,甚至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艾德让杰尼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最近过得怎么样?”

    欧费茵捋了捋自己的波浪状的长发,它们看起来柔软而顺滑,几乎算是这间破烂酒馆里最光鲜的东西了。

    “你知道的,就那样。每天喝喝酒,接接活,日子过得还挺快的。”

    “我还以为艰苦的时间会过得比较慢。你会想回去吗?”艾德盯着自己啤酒上的泡沫,问道。

    “你会想吗?”欧费茵反问道。

    “我不知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有选择的权利,而我,只能选择每天喝什么酒,是‘杰尼特调’还是其他狗屎玩意。”

    “嘿!礼貌一点,艾德先生,你可以不喜欢我的小店,但你不能不尊重我的酒——它们是艺术!”

    艾德笑了笑。“行,杰尼,你就是这里的艺术之王。”

    “我不想回去,艾迪,至少目前不想。”欧费茵把酒杯上漂浮的人造樱桃放入嘴中。“哇哦,这玩意吃着像加了糖的塑料。”

    “它们的确就是塑料。你在下面找不到比这玩意更‘美味’的东西了。”

    “我喜欢它。你知道吗,艾迪,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回去。这里的东西都显得非常真实,他们没有虚伪的粉饰和伪装,没有那些魅惑味蕾的添加剂。塑料,尝起来真就是塑料的味道。”

    “那你可以继续在这儿享受你的塑料大餐,欧费茵。至于我,我倒是挺怀念上面的阳光和美食,除此之外,我也不剩下什么值得挂念的东西了。它们都消失了。”艾德把半杯啤酒灌进肚子,长叹了一口气。

    “发生在弗丽嘉身上的事是一场悲剧,艾德,我真的很遗憾。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个非常好的人。我不会说让你放下过去这种蠢话,但至少,别让这件事控制了你。”欧费茵看着艾德,眼里充满关切。

    “事到如今只有香烟和啤酒能控制我了。别担心。”艾德苦笑着说道。

    欧费茵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拍了拍艾德的肩膀。

    “不说这些了,聊聊正事吧。关于救世军的事你了解多少?”

    “切换到工作模式了,艾迪?好吧,我还蛮喜欢你认真工作的样子。你应该知道救世军的头头是吉米·巴顿,亨利·巴顿的二儿子,没人知道他大哥的去向。有人说吉米是个庸才,想法十分天真;也有人说他是个革命家,大智若愚。我没见过他,不好评价,但他最近在大肆组织罢工,招揽人手。”

    “他想干嘛?”

    “不清楚。或许是为了让那些枪派上用场吧。”

    “枪?”艾德皱起了眉头。

    “嗯,前几天他们抢了一辆从穆贝尔城来的火车,搞了几十甚至上百把枪——都是货真价实的能量武器,比你的小左轮厉害多了。”

    这就是老维娜不愿与救世军硬碰硬的原因吗。艾德想。

    “上面还没派防暴队下来喂他吃子弹?就我所知他在上面应该没什么人脉。”

    “我跟你讲,艾德,”欧费茵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上面最近也不太平,联合委员会似乎分裂成了几派。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霍尼格将军控制了城防军,应该就是他命令防暴队按兵不动。”

    “太诡异了,我想不到救世军壮大对委员会有什么好处。要是放在以前,委员会一旦出了问题,星光官邸就会出面调停。现在他们反倒拒绝表态了吗?”

    “这我就无从知晓了。”

    “好吧。我们管这些也是咸吃萝卜淡cao心,整个官邸说不定已经从轨道上飞走了。”

    欧费茵露出了笑容,“那样的话,估计整个星球马上就要崩溃了。艾德,我们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没问题,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是想把救世军的情况弄清楚。他们最近混得这么顺风顺水,肯定不是空xue来风。我打赌他们有个很牛逼的情报源,你刚才说委员会分裂成了几派?说不定其中就有人在利用他们。”艾德用最后一口啤酒润了润嘴。

    “有可能。或许有人在推动另一场‘大改组’。无论如何,答应我,别去正面招惹救世军,他们现在如日中天。我能感觉到最近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艾德靠在塑料椅背上,眼睛看向了天花板。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了几声,随后便陷入了一篇死寂。在艾德眼里,这块天花板仿佛是某种扭曲的聚合物,各种污秽都凝聚其中。昏黄的灯光没有让它变得顺眼一点,反倒是它隐没在光线背后,显得更加阴暗而恶心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不知道,欧费茵。这下面还能发生什么称得上‘不好’的事情吗?或者说,这个烂泥潭里可曾发生过任何好事吗?”

    “我只知道一点,艾迪,这里无非是个人类的聚落罢了,虽然它看起来肮脏而污秽,但是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多多少少会有那么点希望。如果你想的话,说不定真能创造一点好事,要是更天真一点,你说不定甚至还能改变这里。”

    “呵。”艾德轻笑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和每个下层人一样,能混一天是一天。你难道是抱着这样的目标才下来的吗?”

    “我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我只是觉得永远待在上面,我的人生就不可能完整,我想要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尽力的踏遍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我觉得只有这样,我的生命才不算白活。”

    艾德瞟了一眼欧费茵姣好的面庞。“这就是为什么你特地从三层跑去二层,上了警校?”

    欧费茵笑了。“三层的生活太舒适了,我父母的资产够我活十辈子。我需要一些挑战,而且,要想在下面闯荡,锻炼身体也挺重要。”

    “那时候在导师眼里你就是个宝贝,生怕把你累着了、晒着了。要我说,他肯定每时每刻都想着你早点毕业,或者自己退学。”

    “老霍夫曼是个好人,虽然胆子小了点,但我很欣赏他的正直。他至少教会了我怎么开枪射击。”

    “是啊,他也教会了我怎么做一个好警察。”艾德盯着酒杯,看着杯底飘着的小小气泡。

    杰尼打破了沉默。“威尔斯先生,还想再来一杯啤酒吗?”

    “不了,我更想好好睡一觉。”艾德站起身,丢下一张钞票。“把她那份也算上,不用找了。”

    “有事再找我,艾德。”欧费茵说道。艾德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疲惫。

    “谢谢你。”

    欧费茵挥了挥手。

    屋外,人造太阳已经开始发光。时间过了六点,艾德感到眼睛有些疲惫。公寓楼离这里不远。比起思考,睡觉才是他需要的。

    圣水教的布道师已经走上街头,破旧的长袍脱落在地上,手中的铃铛发出闷响。

    哦,朋友,拥抱圣水吧。

    祂总是宽宏;

    祂总是大度。

    抑或贫贱,

    抑或高贵,

    祂总会给予赐福。

    在圣水的洗涤中,

    褪去你的外衣,

    忘掉你的过去,

    感受祂的流淌吧,朋友!

    艾德低着头走过布道师的身旁,他想要无视他,却被布道师一把抓住。他漆黑的双眸盯着艾德。

    “先生,我能看出,你的双目中似乎充满了迷茫与混沌。”

    “可能是因为我前一晚并没有睡觉。现在,我准备回家休息一下我这双迷茫而混沌的双眼,你还有其他事吗?”

    布道师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挂着绳子的玻璃小瓶,里面盛放着清澈的液体。他递给了艾德。

    “希望圣水能指引你的方向。”

    艾德叹了口气,“好吧,我要付多少钱?”

    “一分都不用,先生,圣水选中了你,圣水便会给予你赐福。”布道师鞠了一躬,夸张地甩了一下他宽大的袖子,然后便默默走开了。

    艾德看着那个奇特的挂饰,看了一眼街边的下水沟,思考了片刻,还是选择把它丢进了口袋。

    如果它真的能帮我找到一点方向,那又何尝不可呢?艾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