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帮
十一点钟,艾德的通讯器准时发出了低频的震动。他闭着眼,用鼻子出了一口气。艾德觉得自己像一艘深水中的潜艇,正享受着温暖水流的包裹,却突然一下子被拽出了水面。冷风和其他东西一齐袭来,刺激着他的神经突触。他有些不爽。 艾德依稀记得,梦中的自己正待在一栋红砖砌成的小房子里。房子的四周没有窗户,他却能感受到外界的寒冷、看到外面雪花飘落。壁炉中木柴在火焰的作用下发出“噼哩噼哩”的声响,不时有橙黄色的火花飘出,仿佛是某种异形的蝴蝶。但是艾德依旧感到冷,他试图靠近火焰,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一米的距离被无限的拉长,他的手永远也感受不到那份虚拟的热量。他感到惶恐,越来越冷,那团火却嗤笑着越烧越旺,最终吞噬了一切。 “一食通”复制器上的卡通人物依旧咧着那张大嘴,四肢滑稽的晃动着。它的瞳仁如同一枚玻璃的弹珠,在眼眶里上蹿下跳。艾德从里面取了一杯混合饮料。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了他的胃,冲散了他杂乱的幻想。根据“一食通”公司的说法,这里面包括了各种维生素和蛋白质,甚至还添加了少量的纤维素。“一杯顶一天”。广告词是这样说的,在艾德嘴里,他只能感受到黏腻的口感和说不清楚的添加剂的味道。 今天的空气有几分寒冷,外界的气流从公寓的各种缝隙悄悄溜了进来,偷走了原来的温度。他看了看通讯器,两条新消息躺在屏幕上。一条是来自是来自肖的留言,另一条则是老维娜的转账通知。 “一架电梯有动静了。小心行事。”肖的语气简洁而明了。 老维娜那条转账留言同样言简意赅。“我的人还在调查救世军的情况。留意消息。定金已经支付。” 艾德打了个哈欠,用了十秒钟思考。虽然他很想躺在沙发上就这么耗过今天,但他还有些工作要做。 他打了几个电话,用了几个人情,终于,在一小杯威士忌的当儿,艾德得到了一个地址。一个神秘的义体医生的地址。 这比混合饮料好喝多了。艾德想。他喝干了了杯底的酒,推开了公寓的大门。 艾德破旧的摩托车已经上了年岁,光是消化那些劣质的化石燃料就让它不堪重负,引擎发出了老迈的异响。这东西本来就是东拼西凑的产物,如同一个异端的科学怪人;现在就连它的油漆也剥落了,露出下面腐烂的肌肤。 他从一个任务中得到了它。它原来的主人希望能用它来换自己的命。艾德没有犹豫,直接打烂了他的头,然后从他口袋里拿走了摩托车的钥匙。艾德秉承着死者为大的精神骑走了摩托车,如果这个烂家伙被拾荒的混蛋们捡走,拆成零件,它的前主人想必也会感到可惜的。 在引擎的隆隆声里,灰色的冷风拍打着艾德的脸颊,他褐色的头发也被吹的四散飞舞。路边几个衣着破烂的孩子对摩托车做着鬼脸,其他的路人则会无视艾德的存在。艾德能听到醉汉的大笑,小贩的叫嚷,也能听到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发出的呻吟。饿着肚子人会清醒一点,艾德这样安慰自己。他快到了。 黑街,或者说圣瓦塔夫街,对这里的叫法往往取决于来这儿的目的。圣瓦塔夫教堂坐落在道路的尽头,耸立的尖顶让人们没法无视它的存在。圣水教徒会不时来这里巡礼,按照他们的话说,那是“觐见圣水”。艾德没有踏进过那里一步,他的灵魂应该没什么机会得到洗涤了。 圣水教堂的存在没有改变这条街道的本质。它更像是一条臭水沟,四面八方的污水都慕名而来,最终汇聚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许多商人都选择在这里支起货摊,用金钱来交易罪恶。没人知道谁是第一个在这里售卖违禁品的人,但是对“消费者”来说,这不重要。他们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毒品枪支,能拥有琳琅满目的残缺义体和走私品;暴力软件和监控设备在这里周转,当铺和小赌场里收银机的声音从未停歇。对于小偷和jian商来说,这儿是他们的风水宝地,对于城市的治安官来说,这里则是他们不想插手的地方。 治安官是这座城市最悠闲的职业,他们总是穿着制服,在最宽敞干净的街道上溜达,偶尔遇到打架斗殴或是打砸抢劫的事情,他们会慢悠悠的上前制止,然后一边收罚金,一边收保护费。这个半官方组织的历史和下城一样长久,也跟下城一样腐败。地痞黑帮从来不会正眼瞧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掺和进麻烦之中。艾德对治安官没有一点好感,好消息是,任何脑筋正常的治安官都不会跑来黑街。 艾德曾来过这里几次,都是为了采购干活需要的东西。只要了解这里的路数,黑街就会变成这座城市最大的百货市场,一个应有尽有的聚宝盆。你来这里,买走你需要的东西,没人会问东问西,也没人会记得你曾经来过。 艾德把摩托车推进了路边的一个破旧停车场,它和这地方很是般配。艾德给了看门人一张票子,那票子的大小不仅能打消他悄悄弄走摩托的念头,甚至还能让他做好本职工作——赶走想要小偷小摸的混蛋。 看门的老头对着艾德咧开了嘴,他仅有的几颗沾满烟渍的牙也露了出来。“金斯利先生会感谢您的慷慨的,大爷。” 艾德没有理会他。奇普曼·金斯利和他的家族掌管着这片区域,向每个人收缴着高额的“保护税”,摊贩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相应的,他们也确实提供了自己的服务。金斯利家族的人比治安官更能制止sao乱,当然,手段也更加残暴。艾德还记得肖博士谈起金斯利家族时的鄙夷眼神。“一群野蛮人。”肖总是这样评价。他们本来只是一些普通的走私犯,通过拐卖人口和走私商品发家。在“大改组”之后,奇普曼带领着他们家族摇身一变,成为占山为王的老牌黑帮。他和手下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枪管是他们的主要的谈判工具。黑市的运作被金斯利们一手把控。人们厌恶他们,却也离不开他们。 艾德没和金斯利家族的人打过交道,他们比起其他帮派行事低调很多。他从烟盒里倒出最后一根西滨塞尔牌卷烟,为自己点上,然后挤过人群,朝一家店铺走去。 这间店铺不大,与熙熙攘攘的街道相比,里面的人流显得有些惨淡。玻璃橱窗已经破碎,用来粘补它的胶带贴的七扭八歪,不平整的地方则成为了灰尘的常驻居所。店内的货架上摆放着许多小物件,包括但不限于各式各样的通讯器,监听和监视设备,没贴标签的药瓶,以及各种颜色的软盘。他们无一例外都像是经历了一番沧桑,才选择在这里歇脚,某一天说不定会有哪个冤大头把他们带回家,以继续履行他们肮脏的使命。 一位头上有疤的秃顶顾客正在摆弄着一只手枪,他斜眼看了看艾德,便放下那个黑色的纯手工商品,走了出去。 “这下好了,你赶走了我唯一的客人。”柜台内的一个男人说道。他穿着一件白色围裙,围裙上的油污构成了一副怪异的图案。他黑色的短发里夹杂了些许白发,看起来乱糟糟的。那人脸上带着一副小巧的圆形眼镜,镜片已经发黄,却把他的眼睛放大了几乎两倍。男人没什么胡茬,嘴里叼着的烟斗正在不断燃烧着。 “得了吧,老王,我们都知道你不靠着地方赚钱。”艾德用手打散空中漂浮的烟气。 “我每个月还是得给金斯利交不少保护费,挣点零头总没问题吧。今天来是要买点啥,艾德,先说好,没有折扣。” 艾德打量着小店的商品。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是黑市最大的中间商,他负责这里所有大宗商品的流入和流出,而那些东西往往不会摆在台面上售卖。“最近黑市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新东西流进来吗?” “新东西?你指什么?这年头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新东西了,就像你,你甚至都不愿意花点钱换掉你那把烂手枪。” “我觉得它挺好用的,至少不会卡壳。说到武器,你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比如,一大批军用级的能量武器。” 老王从鼻孔里排出两道烟气,冷笑了一声。“别拿我开玩笑了,艾德,我看起来像是想和防暴队正面刚的样子吗?我就是做点小本生意,没听过也不想了解那种烫手山芋。” “所以救世军那件事是真的?” “真什么?我可一点都不晓得。我只是听过一些传言——不好的传言。”他咬着烟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口。“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四处打听这些危险事儿,现在局势不太好,大家都自身难保,谁还会关心那些狗日的救世军。有时候,装糊涂也是一种本事,你也应该早点学会这招。” “老王,拜托,稍微给我透露透露你听到的那些‘传言’,总不能让你的好兄弟艾德一个人蒙在鼓里吧。” 老王叹了口气。“说是传言,其实就是一大帮人的瞎猜,谁晓得里头有几句真话。我只知道救世军最近可能会有大动作。如果武器的事是真的,他们肯定不会只把那些枪留在仓库里吃灰。” “他们准备和谁开战?老维娜?还是北方人?还是肖?” “我他妈怎么知道,艾德,我就是个卖货的。他们只要不冲进我家门,拿着能量枪对准我的脑子,我就一点也不在乎。” “好吧,老王,别生气。聊点别的。约翰跟我说你从他那拿了一批货,暴力软件,给我瞅瞅。” 老王从柜台里取出了一张软盘,上面画了一个招摇的骷髅头图案。“狠角色。暴力破解。数据库,安全门,个人防火墙,一律通杀。当然,价格也不便宜。应该能兼容你的通讯器。” 艾德把它拿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行,我要了,不过还有一件事。” “说。” “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这附近有个义体医生。” 老王沉下了脸,“这能怪我吗,艾德,你也从来没问过我。” “他是个什么来头?” “和你一样,从上面来的。三层人,金斯利帮一直罩着他。” “金斯利帮罩着他?为什么?” “我听到说法是,他帮奇普曼换了颗心脏。” “有意思。”艾德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在了老王手里。“这次,可别说我不仗义了。” 艾德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一边的墙壁上有着人形的涂鸦。黑漆凝聚的人平举双臂,双腿并拢,一只手拿着手枪,另一只手则模糊成了一团,隐约能看出天平状的图案。金斯利。艾德想。他们喜欢在各处留下自己的图章,仿佛是某些动物在标记自己的领地。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枪,结实的枪把给了他安全感。 艾德来到一条楼梯前。这里没有闪烁的招牌,没有醒目的标志,只有两个黑衣男人站在旁边,背着手,盯着艾德。艾德能看到他们黑衣下的肌rou线条以及改造过的光学眼。说不定还有该死的神经加速器。他想。无论这个医生有多牛逼也不至于配上这两个保镖吧。 “嘿,先生们,你们介意稍稍让个道吗?”艾德说。 “你想干嘛?”其中一个的机械眼锁定在艾德身上,红光看着有些吓人。 “人一般都是有点问题才会来看医生,对吧,哥们。” “我没看见你的义体。”另一个说道。 “嗯。它不太方便给你展示。” “无所谓。医生今天不上班。回家去,明天再来。” “好家伙,医生不上班,你们倒是上起班来了,这么敬业吗?” “医生不上班,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还是说你想吃点苦头才肯乖乖听话?”一个黑衣人慢慢靠近艾德,捏响了自己的指骨。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声枪响,两个保镖几乎同时转过头去。艾德眉头一皱,他按下了通讯器上的一个按键。 突然,两个保镖的机械眼冒出了火花,他们捂着脸跪倒在地,双双发出痛苦的闷哼。艾德趁机从他们中间挤过,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楼梯。 他掏出手枪,贴着墙壁,寻找着枪声的来源。在一扇金属制的银色门前,艾德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切夫拉斯,好好考虑清楚。”一个男人在说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查尔斯先生,我考虑的很清楚,您也知道我不会改变想法的。就算你拿枪对着我也没用。”另一个声音微弱而坚定。 “你宁可死在这个垃圾堆里?我不懂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弦了。” 艾德举起手枪,推开房门。 房间里,黑衣男人单手握着枪。他银色的手枪被擦得铮亮,屋内的白光一碰到它,便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手枪的枪管则指向了一名留着爆炸头的男性。 “查尔斯先生,为什么不对这位好心的医生善良一点,拿枪管对着别人似乎不太友好。”艾德看见了墙上的枪眼,就在爆炸头附近的地方。 查尔斯瞥了一眼艾德的手枪,似乎对着黝黑的枪口陷入了沉思。尽管艾德的身材已经足够挺拔,他依旧高出艾德半个头。他高耸的鼻梁仿佛某种石雕,狭长而坚毅,和他突出的颧骨配合显得恰如其分。他没有胡子,极薄的嘴唇有些发白,如同两片刀刃。男人的头发被梳在脑后,光滑而油亮,和他黑色的皮鞋有的一拼。 他黑色的细长眼睛看着艾德,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我知道你,肖博士的贵宾犬。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收起了手枪。 “说不定是因为他闻到了腐rou的臭味。”艾德应道。 查尔斯哼了一声,没有搭理艾德。他理了理自己黑色西装的衣领。“切夫拉斯,今天就算了,但如果你回心转意,来找我。”他挤开艾德,走出了房间。 留爆炸头的男人依旧靠在墙上,似乎惊魂未定。 “第一次有人对着你开枪,是吗?”艾德把手枪别回腰间,走近男人。 男人点了点头。 “努力适应一下吧,你能挺过来的。” 切夫拉斯笑了笑,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爆炸头让他显得有几分滑稽。“我知道查尔斯不会打死我,但我还是快吓尿了。说不定已经尿了。” “相信我,他是帮了你一把。”艾德说,“下次有人对你开枪的时候,你就不会双腿发软,跑不动路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高兴,先生。” “叫我艾德。” “行,艾德,所以我能怎么帮到你呢?你应该不是特地来见义勇为的吧。” 艾德打量着整个房间。“你要不先说说为什么大名鼎鼎的查尔斯·金斯利要以这种方式来拜访你?” “查尔斯,他想劝我和他们一起离开。” “离开?去哪里?” “华森城,因为走私的原因,他们在那也有一些势力。他希望我能一直替他哥哥奇普曼提供帮助。” “为了他那颗人工心脏是吧。” “没错。”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边缘城呆腻了吗?他们真的能愿意抛下这里的一切家产?” “具体我并不清楚。但是根据他的说法,这里快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穹顶要塌了?应该不会吧。” “艾德先生,你还真会说笑。” “如果穹顶塌了,那真的是翻了我们的天,覆了上面的地了。”艾德看着房间里自由升降的手术座椅和白色陶瓷机械臂,问道:“这些都是你从上面带下来的?” 切夫拉斯坐在了一张小椅子上。“一些是我带来的,一些则是金斯利家的人帮我运来的。”他看着自己的一排手术刀。“你似乎很了解我,艾德先生,但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这个城市的义体医生不多,从上面来的就更少了。所以从某些角度来说,你很显眼。三层的生活不好吗,切夫拉斯?为什么要下来。” 他叹了口气。“生活太好了。我的能力几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我父母很反对我的工作,在他们眼里,为别人服务是下层人的工作,而我只需要搞搞研究,晒晒太阳就很好了,没有必要亲自下手,搅和到那些‘肮脏’的工作里。” “所以你就逃了?” “是的。我花了两年在二层的雷贝尔工程院磨炼技术,然后就下来了。这里听不到我父母的唠叨,也能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的的确确需要我的帮助。” “帮人拆除循环抑制器是你的工作范畴吗?” “艾德先生,你也是圣水教徒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只有皈依圣水教的人会要求拆掉循环抑制器。” “我对宗教这种东西不是很了解,你要不再给我多讲讲?” “简单来说呢,”切夫拉斯说,“圣水教徒认为抑制剂是一种污秽的象征,让它在体内流淌无异于亵渎圣水。虔诚的信徒会要求我帮助他们把抑制器移除掉。” “拆了他们要怎么活?他们又没有上层的免疫因子。你在帮助他们寻死吗?” 切夫拉斯耸了耸肩。“要是让他们自己去拆那玩意,只有一个结果——必死无疑。我至少能保证手术本身不会害死他们,在那之后,便取决于他们的神了。半年前我替某个信徒做了拆除手术,前几天我还在教堂附近看到了他。也许确实有些神奇的东西存在。” “我还以为医生都是唯物主义者。”艾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除了圣水教徒,你还替其他人做过这样的拆除手术吗?” “当然没有。这有违我的职业道德。我会协助人们追寻信仰,但我不会让他们自杀。”切夫拉斯显得有些气愤。 “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我有点搞不懂了。除了你,城里还有人能做这样的手术吗?” “你是说安全的移除循环抑制器?不是我故意吹嘘自己,但就事论事,除了我,没人能做到。抑制器本身就是上层的技术,涉及到了纳米级的cao作,把它拆下来就更不用说了。没有上面的知识和设备,本地的医生不可能做的到。” “谢谢你的坦诚,切夫拉斯先生,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回报你。” “我的老师常说:‘诚实是一项美德,而谎言莫过于毒药。’到现在我还谨记在心。你帮我赶走了查尔斯先生,没有比这更好的回报了。虽然他很可能再回来,但至少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他绿色的眼睛里充满真诚。
“我以后要是有什么装义体的需求,一定来找你,切夫拉斯。” “我倒是希望你一切健康,不必需要我的帮助,艾德先生。” 门口,楼梯下,保镖已经消失不见了。艾德的义体病毒不会给他们造成什么永久性的创伤,但还是能让他们难受好一会了。他一点也不想和金斯利家族结怨,可是查尔斯的出现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只能随机应变,就像在这里生活的每个人一样。 圣瓦塔夫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二下,沉闷的声响在整条街道里飘荡,并没有激起多余的涟漪。空气依旧浑浊而寒冷,人造太阳的光线还是模糊而朦胧。艾德拿出烟盒,下意识想抽一根,但是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烟草碎片飘了出来。 他把烟盒揉成一团,随手丢向路边。 艾德的脑子里多了几分头绪。他这位医生的直言不讳让他轻松了许多。在他的认知里,住得越高的人往往对下层人的偏见就越深,他们几乎不会亲自下来,更不可能帮助下层的人。欧费茵是他知道的第一个例外,如今,他又见到了一个。艾德曾羡慕过三层的生活。那里的机器人管家和豪华浮空车让儿时的他震惊。他见过三层人纯金色的载具在天空中徘徊,在真正的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仿佛是诸神的座驾。而现在,切夫拉斯这个人却更让他感到诧异。艾德只希望他不会哪天横死街头。 如果切夫拉斯没有帮老维娜做拆除术,那只能证明一件事,是上面帮她做的。上面从来不会替下层人慷慨解囊,他们一定达成了某些交易。拆了抑制器,那证明老维娜体内一定被注射了免疫因子。上面用免疫因子从老维娜身上换到了什么呢?他想到了奥尔加的话。这样想来,那个男人说的东西似乎也并不完全天马行空。但艾德还想不到怎么用免疫因子控制一个人。 艾德把手伸进了口袋,在里面翻找着。他摸到了硬币,一颗子弹,那个装着圣水的小瓶子,软盘,以及——他把它拿了出来,那张写着地址的卡片。 艾德知道自己要想弄清楚老维娜和上面在搞什么鬼,他必须去见见奥尔加,听听他想说什么。但是,在那之前,他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在下层经营一家餐馆并不容易,不仅要拿到一食通的许可,而且所有原料也必须从一食通进货。然而,不是所有商家都愿意遵守规定,所以本地人总能吃到某些源自大自然的“特色美食”。 对于“津津有味大饭店”来说也同样如此。艾德是这里的常客,他把屁股放在一张靠窗的破旧塑料座椅上,虽然不舒服,但至少坐的安稳。小饭馆的玻璃窗很大,上面留下了修补和擦拭的痕迹。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份过塑的手写菜单,可以选择的项目少之又少。乳白色的塑料桌已经有些泛黄,各种调料在上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周围的食客不多,他们都在努力把食物扒拉进嘴里。隔壁塑料工厂的工人往往会来这儿填饱肚子。比起一食通的食堂,这里的饭菜更便宜,这样能省下来一点工厂给他们的食物份额,留给在家的老婆孩子。 厨房里,饭店老板正斜靠着墙,享受着他的卷烟。油烟和香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涌入了艾德的鼻孔。他已经差不多习惯这里的味道了。 “喂,小田,”艾德喊道,“今天有什么特色菜吗?” 小田英松留着丸子头和稀疏的八字胡,带着一份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感。“特色菜?那当然是我特质的脆皮烤巨鼠,把一整只巨鼠的内脏掏空,块藻,塞进去,满满当当的,然后烤。人间美味啊艾德,你要试试不?” “听起来很好吃,小田,但我今天胃口不是很好,所以还是老样子吧。” “了解。”小田吹灭了他的香烟,把剩下的半截架在一个脏兮兮的烟灰缸上,然后走进厨房。 不一会,服务生便把艾德的午餐端了上来。rou酱盖饭,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东西。艾德心里清楚,rou不是真的rou,米也不是真米的。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吃到轨道农场培育出的天然水稻,剩下的人只能吃“工厂米”——“来自天然淀粉的有机重组,营养而美味”——至少一食通公司是这样宣传的。 艾德没吃过真的米,所以他察觉不到有什么区别。他还记得母亲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做的烩饭,刚一出锅番茄的香气便塞满了房间。小艾德会吃的满嘴都是,会让不苟言笑的父亲帮他擦干净。母亲没告诉过小艾德料理的秘方,厨房是她一个人专属的舞台。那时的艾德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名警察。他渴望像母亲一样,整日与绘画和文字做伴,研究各式各样的料理,在阳光下打理前院的草坪。他和母亲一同为花园浇水的时候,母亲总是教导他,土地里的每一朵花都值得同样的呵护,城市中的每个人也都应承受相同的目光,下层人也同样是人。小艾德或许也曾向下望去,但对他来说,那里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世界。 如今,他已经深陷在那个曾经无比遥远的世界里。他学着那些工人的动作,把盘中的一切划拉进肚子里。这样能打消自己对食物的渴望,但是也有可能让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厕所度过。 艾德盯着自己的餐盘,他没注意到饭馆的人都走光了,也没注意到一辆黑色的老式轿车出现在了路旁,但他听到了小田的不自然的声音。 “金、金斯利先生,这个月的费用我应该已经交齐了,怎么劳烦您大、大、大驾光临鄙店。” 艾德抬眼一看,一个白色西装男正站在饭店里。他两侧的头发都已经剃光,中间则留着黑色的背头。他的双手带满了戒指,金的银的,多数的形状都不太和善。他看到了艾德,艾德注意到了他下巴上天平图案的文身。 男人用力吸了吸鼻子。“这里的味道真恶心。”他说道,然后拽过一张凳子,坐在了艾德对面。 “艾德·威尔斯先生,久仰大名。”男人说道。 艾德瞥了一眼门口站着的保镖,“金斯利先生,为何要这么兴师动众来见我一个无名小卒?我希望我没得罪你。” 奇普曼·金斯利笑了两声,艾德没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笑意。“得罪我是小事,得罪了肖博士事情可就大了。你已经见过我那个头脑简单的弟弟了,希望他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他人挺善良的,我们聊得很开心。” “那就好。话说回来,肖博士的得力干将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四处查探是为了什么呢?如果肖博士对交易不满意,大可以直接来找我,我随时都可以替他换货,没必要为这个浪费时间。” 艾德的心里多了一个问号,奇普曼嘴里的“货”往往指的都是“人”。他擦了擦嘴。 “肖博士并没有提起任何不满。我是为了其他事情来的。” 奇普曼翘起一只腿,把手臂搭在椅背上。“那就好,我的货一般也不会说太多废话让买主费心。肖博士满意,那我也肯定满意,多好的局面啊。请你跟肖博士转达,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愿意向他提供任何帮助,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派人来多麻烦啊,还浪费一顿饭钱。”金斯利瞥了一眼艾德粗制滥造的午饭,“这样的话,你应该也能满意了吧。” 艾德点了点头。“我保证向肖博士转达你的意思,金斯利先生。” “完美。”奇普曼朝他的保镖挥了挥手,随后站起身,“走吧,傻大个们,别妨碍人家做生意。”他朝艾德点了点头。“再见,艾德。” “一路走好,奇普曼先生。”小田说道。 等到奇普曼的身形完完全全被车窗掩盖之后,小田才来到艾德身边。 “我说,艾德兄,你的牌面可真够大的,奇普曼都亲自上门找你了。我都不敢想你干了点啥。要我说,以后你还是少来我这,免得我被吓出心脏病。” 艾德耸了耸肩。“我只和他弟弟的保镖们有点过节,这应该不至于让他找我亲自面谈吧。” “你可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幸亏他今天心情好,我的小店才没变成屠杀现场,你以后还是小心吧。这座城市总有几个惹不起的狠角色,奇普曼绝对是其中一员。他会把仇人的四肢剁下来,然后把剩下的身体丢进垃圾桶。没人想招惹他们,反正我是一点也不想。” “放心,小田,我不会让事情连累到你的,不然以后谁给我做rou酱饭吃呢。”艾德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了他。“不用找了,剩下的你拿去买烟吧。” “再提醒你一次,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不然你的钱只能给死人花了。” 艾德朝他挥了挥手,推开了饭店破烂的门。 他确实没料到奇普曼会亲自找上门,而且还这么迅速。那个义体医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艾德想,肖博士才是让他紧张的原因。肖似乎和他达成了某些交易,他觉得艾德有可能是为这个来的。这笔交易一定很重要,重要到能让奇普曼本人出面。不管怎么样,艾德觉得自己有必要找肖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