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廷火铳队
一只手,黑瘦如干尸,狰狞如鹰爪,微微散发腥臭。 掌心还有火铳留下的陈年旧伤,是个核桃大小的弹孔。 苍白且锋利的指甲夹着一封信。 外面下着大雨,残破摇晃的屋檐,勉强遮住瓢泼倾盆的雨水。 一个穿着褐布便衫的高挑男人站在屋檐下。 弯腰接过, 那只血管如线虫遍布的苍老人手,递来的信。 那只手像栖身洞xue的蛇那般缩回一方小小的纸窗。 屋里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声音是那么的年轻,有活力,让人联想到宫廷画里的一个个早春的清晨。 “柳寅白,明天早上拿着这封信,去宫廷火铳队入职。” 窗外檐下那个叫柳寅白的年轻人,把信揣进胸前:“好。” 屋里传来光滑布料在木质表面拖动的声音:“不到必要时候,不要穿黑衣。” 柳寅白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年轻婉转的声音幽幽飘出:“以后不用来我这里了,宫里有一个探子和你联系。” “你走吧。”女人声音娇媚可人。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后,她轻轻呵出一口气。 那团气呈现血红色,浑浊混沌,接触到桌面竟凝成一颗血珠。 窗侧,那只古怪的手皮肤开始皱缩,血管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有股气流卷携着血液冲刷管壁。 女人痛苦地叹息,大颗大颗的汗珠无休止地,沿着她那鹅蛋玉面噗噗坠落。 突然一切停了下来。 先前那只干瘪丑陋的手,如今竟变得圆润光泽,细腻鲜亮。 现在是晚上十点。 三年前,洋人朝贡送来了自鸣钟以及二十四小时计时法。 如今,自鸣钟挂满豪绅之家,二十四小时计时法传遍整个天朝上下。 柳寅白没带雨具,所以走得小心翼翼,走走停停,专挑沿街商铺屋檐下。 街上阒无一人,漆黑一片。 晚十点,街侧这些早市商贩早已睡熟。加之近来蜡烛价格又涨了,夜里忙着做针线活儿的裁缝们也摸黑踩木质缝机。 雨水溅湿了柳寅白的粗布鞋,发潮的袜子让他脚底发凉。 朝外的半边身子也被雨打湿,回家得用火烤烤衣服。蜡烛虽然涨价,木炭倒是每斤便宜了两铢。 在天朝,十铢铜钱兑一钱碎银,十钱碎银兑一两整银。 暴雨淋得柳寅白甚是狼狈,幸好,住处就在眼前。 黑漆漆的街头,两旁全是黑瓦白墙的土屋铺子。 柳寅白租赁的这处居所位于天朝国都京畿外城,也叫外郭。 一年租金六两银子。在京畿,一个普通人一月收入约莫十两银子,租赁价格还算合理。 柳寅白已经等不及脱掉外衫晾在火盆边烘烤,就在他要从街边的屋檐下快步穿过大雨,冲向对街家门时。 一个女人正站在他家门前。 背对着柳寅白。 柳寅白一脸诧异,心想自己可没把住所位置告诉给任何一个女性朋友。 女人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像墓碑般突兀耸立。 她身材高挑得出众,得有一米八还不止。 没错,这也是旧日里,西洋使者朝贡送来的度量衡,取代了尺丈度量,早已在天朝传用。 纤腰一握,下裙被雨水打湿,笔直的修长的腿就像皇宫里的观景木一般,工整,苗条而清丽。 披散着头发,遮盖住腰以上的肩背。 浑身都被雨水淋得像是落汤鸡一般。 可她就是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这也是最诡异的地方,倘使意识清醒,绝不会受此暴雨猛击;倘使意识丧失,也不可能长时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连轻微晃动都没有。 柳寅白深感其中古怪:“喂,姑娘,何故站在雨中?” 一阵急风夹着大雨滴,刮过空荡荡的街道。旁边四五米远处,粥铺屋檐下的三个大竹筐,被风刮得轻微颤动。 女人不作回答。 柳寅白脱下褐布便衫,里面是白色汗衫,他没有穿黑衣。 他用便衫包裹住那封信,放在淋不到雨的地方,用石块压住。 雨越下越大,仿佛天空中正有无数个大海般广袤的漩涡,向着地上人间倾倒着无休止的雨水。 柳寅白左脚尖猛地点地,人扑向那个怪异至极的女人。 他手搭在女人肩上,详细说来,应是搭在披散在肩头的头发上。 这一搭手不要紧。 古怪,真是古了个大怪。 且不说这秋末九月,冷冷的冰雨打在她身上,还有一层头发,加之外衫内衬起码两层衣物。 柳寅白这一搭手,摸到了那被雨淋得纠缠成绺的头发。 怪就怪在,那头发被雨淋得湿的不能再湿,手一摸竟然还是热的! 没错,头发都是热的,而头发下面那被雨淋湿的,死死贴在身上的衣服,也是热的! 暖烘烘的,极为反常。 柳寅白先前做得最坏打算,也不过是这女人是具尸体,被人钉在了地上。 可现在看来,一切远不止这么简单。 他又用手背一试女人长发之下露出的脖颈。 真令人大开眼界。 这脖颈触上去就跟火盆一样暖融融,已经不能和感染风寒后发烧病人体温相比了,这温度,按西洋度量衡,起码得五十度。 这恐怕五脏六腑都已经一分熟了。 古怪之人必有鬼怪之处。 这肯定是妖邪在作祟。 柳寅白赶紧跳开。 作为一个练习时长两年半的黑衣人,黑衣人联盟的原则便是处事不惊,处变不动。 一惊一动,最容易误事。 柳寅白跳回先前伫立的屋檐下,刚想捡起地上裹着信的褐布短衫。 四五米外,那家粥铺门前那三个大竹筐后面,传出来一声低沉紧促的男人声音: “兄弟,那个妖婆子什么情况?可否告诉给我们哥几个儿。” 岑寂的雨夜,怪异的女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让本就警觉的柳寅白本能地向后一个闪身。 “你们是什么人?”柳寅白格外警惕,眼下这一切都太过于诡谲怪异。 先前那个低沉短促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是宫廷火铳队的,从六品,衣服上有小金花花儿,不信你可以过来看看。” 一听“宫廷火铳队”五个字,柳寅白瞬间打起了精神。 这晚上十点,忙碌奔波一天多少有些倦怠,但是一听这个名号,柳寅白霎时间清醒起来。 他没再弯腰捡地上的便衫,纵身几步跨到那家粥铺门前。 但见三只大竹筐,每个竹筐后面都藏着一个穿着火红色收腰风衣的,年龄与柳寅白相仿的男人。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拉住柳寅白的袖子,示意他蹲下说话儿。 “我叫喇密斯。你可能会奇怪我这个名字,我打小是西域寺庙里的喇嘛捡来养大的,我就叫这个名字。” 这个叫喇密斯的人从怀里拿出半截成人小臂长短的火把,解开罩着火把头儿的防水纸,用燧石点燃。 火光一亮,柳寅白得以看清这几个人的脸。 这个喇密斯蓄着精致的八字须,长脸,黄色面皮,屁股下巴,双颊平整,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满是西域风气,眉毛浓密,但也有过修理。 他那件火红色风衣胸前有一朵金线绣的花,那正是六品的官衔。 喇密斯右面那个人也简短自述:“夏铎士,京畿本地人,小队队长。” 他上唇有一道显眼的纵向刀疤,不是很长,恰巧就在人中正中央。 最右面那个人,也是最壮实的那个刻意压低,他那不太容易压低的声音:
“霍逵,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们小队一共三个人。” 火光下,他肤色黝黑,高鼻梁,厚嘴唇,多少有些蛮子血统。 柳寅白一抿嘴:“柳寅白,京畿外城人。” 他并没打算透露自己受举荐即将入职火铳队这一事。 夏铎士问:“那个女人是什么情况?” “身上温度起码五十度,没有任何反应。”柳寅白如实说。 喇密斯捻着八字须:“一模一样,半个月以来这已经是第七个这种症状的女人了。” 霍逵从怀里摸出一份防水纸包裹的地图,正是京畿内外双城的地图。 “这七个怪人在地图上正好连成一条线。这条线正好穿过皇宫正中心的雄銮大殿!”霍逵语气急促。 柳寅白蹲在一旁,夏铎士小队的推理他如堕五里雾中。 他的目光看着火焰跳动的火把。 些许失神。 有火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有阴影的地方,就会有黑暗。 有黑暗的地方,就会有黑衣人联盟。 而提到黑衣人联盟,就绕不开一个女人。 这时,柳寅白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小火把那有限的亮光瞬间被更亮的火光掩盖。 火光源头的方向,正好是那个女人的方位。 柳寅白猛地抬头,那个女人已经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球。 任其暴雨疯狂浇注,火势不见丝毫减弱。 自焚的火焰只是烧光了女人的衣服,她的头发,皮肤,在火中没有丝毫损伤,甚至愈发亮丽,散发出一种富于生命的涅槃的美感。 “见鬼,这是七个人里第一个出现这种状况的。”喇密斯神情刹那间凝重几分。 夏铎士眉梢一蹙:“那么从她身上,肯定能发现前六人无法提供的线索。” 霍逵把地图塞进竹篓里,站起身来:“下这么大雨,只能用短刀了。” 那个女人在燃烧中渐渐复苏了意识,她转过身来,看向柳寅白四人。 那是一对在火焰中仍显得太过清冷的眸子。 那是一张在火焰中仍显得太过阴郁的脸。 那个女人微微张口,一团窜动的火苗被她吞下。 “我有头绪了,这是北海以北,月氏国的吞火教,他们有一种吃火重生。”喇密斯眉头紧锁。 女人阴郁的面容随着火焰入口而欢快,而亢奋,而鲜活。 她那单薄的唇,玲珑秀气的嘴,此刻张开到极限,贪婪地吞食着焚烧身体的火焰。 最后的火焰入口之后,先前燃烧的皮肤开始以rou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生长出一层怪异的新皮肤。 浅蓝色,蓝中带绿,看质地更像是一种柔软轻韧的皮革。 “真见鬼,这个女人身上居然长出来一层鲨鱼皮。”喇密斯因惊讶而嘴巴大张。 霍逵抽出短刀:“宰了这个妖婆子,剥了鲨鱼皮给我做刀鞘。” 柳寅白心想,看来是个不眠之夜了。 女人的面庞并未长出鲨鱼皮,鲨鱼皮只是生长到她的脖颈下侧就不再向上。 女人的眸子像海水般澄澈,只是身上因新皮肤而平添一股海的腥咸,鱼的腐臭。 她突然仰头,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子竟像西域瑜伽舞娘般弯腰九十度。 一个黑影自女人身上浮现。 那是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声音却无比清晰,铿锵有力: “天朝王宫里的人,当记住,你们国运昏衰。终将燃起新的火,焚烧旧世,迎来新生的朝代。” 言讫,化妖风而去。 女人灵巧地直起身,后背不知何时已经长出来深蓝色,状如弯月的背鳍。 她一跃身直接钻进土里,裙襟曳影,纤肢摇荡。 暴雨如注,露在泥地上的背鳍朝着柳寅白四人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