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午后的仲夏，慵懒的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只窗外鸣噪的蝉和热浪扭曲的马路上一辆辆不知去向何处的汽车，仍在勉力证明着这座城市残存的一丝生气。

    小芳又睡着了，头歪在一边，轻轻地打着呼噜，可能是电视机的声音对她来说更像是催眠曲吧。

    现在，连房间内也变得静谧起来。

    我躺在病房内的一个竹制躺椅里，一动也不想动，眼睛微眯着，我似乎突然好享受这份静谧，仿佛此刻停转般的世界让我的身心得以全然沉淀下来。我自小便憎恶医院，憎恶医院里的味道和颜色，甚至连医生也憎恶，这可能与小时候那次因为没钱续父亲的住院费我们全家被赶出医院有关吧。可是现在，我却不明所以的喜欢起这间病房来，哪怕是那粗陋的吸顶灯，也透着一种安详。

    电视机里一帧帧切换的画面在我的眼前跳动，我全然不知在播放些什么，我的脑子在想那窗外树枝上的蝉，地下七年的黑暗换来七天的光明，它们此刻声嘶力竭的叫声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

    就如同人一样，伴随着啼哭，身不由己的糊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从来不是一个乐观的人，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哪怕是在最开心的时刻，我也会立刻想到开心之后的平淡，平淡之后又再次接踵而来的落寞，然后自己便又将自己的心归闭起来。万幸的是，我自己尚还知道这是很不好的，时刻在极力自我劝诫，不然，我想我可能会更加浑浑噩噩吧！

    泰戈尔说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可我一介俗人又怎能达到他的精神高度。我只是想着，在这个世俗烦杂的世界，不与任何东西对抗，我只想自己的心沉静，自己的灵魂沉静。

    而此刻，在这间洒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我曾经厌恶的环境里，我的心竟得到了那份久违到几乎忘却的安宁。

    “你在看《平凡的世界》”

    小芳突如其来的声音传来。不知何时，她已醒了过来。我的思绪嘎然而止。

    “哦，是……是啊……”恍惚中，我瞥了一眼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平凡的世界》，“你……你醒了？”

    “嗯，有一会了，没敢打扰你发呆。”小芳浅浅地笑了笑。

    “喔！是……是吗？”我有些惭然，这也才意识到窗外的太阳早已西斜。

    小芳显然看见了我方才的失神以及现在的慌乱。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买晚饭。”我似乎在故意岔开话题。

    “你这一问，还真是觉得饿了呢！我想吃米线。”

    “好，我这就去！”

    医院出门不远就有一家乌鸡米线馆，这时辰早已错过了高峰期，很快我便拿到了餐，同小芳一起在病房吃。

    她的手还不是很灵便，吃的很慢，我便也有心放慢了速度。

    “你喜欢《平凡的世界》吗？”小芳问道，筷子依然在碗里搅动着米线。

    我转头看了一眼电视机，“你说电视剧还是书”

    “书。我以前读过那本小说。”

    “喔！我也看过，也挺喜欢的，就是结局不太喜欢。”我若有所思的说。

    小芳忽然停下了筷子，像是对我的回答突然产生了一点兴致，看着我又问:“你是说田晓霞，还是田润叶”

    “不！”我摇摇头，“贺秀莲。”

    “哦！”小芳低下头，重又吃起米线，可能是她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一整碗米线被她吃的近乎一根都不剩。

    小芳突然的沉默不语让我也瞬间安静下来，我本就是不善言谈的人，再者我与小芳最多算是两面之缘，也委实刨不出什么共同话题。

    “快……快，扶我，扶我起来！”

    正假装沉浸于电视的我被小芳急切的喊过神。按她的指示，我扶她下了床，将输液瓶举过头顶。

    “走，扶我出去！”

    我瑟缩缩地搀起小芳的右臂，一起出了门。看着她急切的样子，我本以为她是要去洗手间，而正在我思绪无措之时，我们从洗手间门口路过，然后跟着她我们进了电梯。

    电梯很快到达了顶层，走出电梯门，小芳紧牵着我从一处阴暗的步行梯上去，又打开一道小木门。当我跟着跨出那道木门之时，我才明白过来小芳的目的。

    原来，她是要来楼顶，为的是那漫天的夕阳。

    那天的夕阳的确是美极了，整个天空像是被火燃烧一样的红，霞光之下，一簇簇白云被染出殷红的边晕，一座座高楼大厦映射出赤色的光芒，就连楼顶那一排排白色被单此刻也嫣然变成了红粉色的彩旗，随风起舞。乍一望去，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副色彩绚烂的油画，唯美又震撼心灵。

    这是我第一次领略了在这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森林里，竟也有如此美丽的瞬间，这是小芳带给我的美丽的瞬间。只是，那晚霞再美也美不过此刻与我近在咫尺的她。

    在那晚霞笼罩的楼顶上，小芳兴奋的喊着，跳着，舞着，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伤者。那一刹，我真觉得她随时可能突然扯下头上的绑带，打碎手臂上的石膏，然后连同我手里高举的输液瓶一股脑的全都扔向楼下，接着像个篝火旁的原始人一样手舞足蹈。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当时的脸庞，美得就像是秋天的月，冬季的雪，纯洁，净美，透着无与伦比的青春气息。

    漫天飞雪，暴雨倾盆，落霞弥天，这是小芳曾说过的人间最美的景，如今想来，这难道不也是人间最平常不过的景吗？或许，当我们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追名夺利，疲于奔命之时，可曾想过慢下匆忙的脚步，去驻足欣赏眼前的美好。就如同当时矗立在楼顶的我，望着眼前漫天霞光，遥想到的却是小时候躺在牛背上的样子和那夕阳下的柳笛声。

    只是在现如今的夕阳之下，早已没有了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只有震耳欲聋的尘嚣和车鸣。

    在我们返回病房的时候，天色早已经昏暗。小芳依依不舍地惜别了天边那最后一抹红，而她眼睛里方才还在热烈燃烧的光也随着暮色渐渐消隐。仿佛在那夕阳散尽之时，晚风便将所有的美好重又拉回到了世俗。

    那是小芳眼里所真切反映的东西，又何尝不是我心中的羁绊。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在公司的停车场中，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唯有那一缕缕孤独的红，在脑海深处久久不愿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