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司机
最近看了个讲中国文学史的视频,说如果到BJ的话,一定要去鲁迅博物馆看看。 虽说对西边儿是不太熟,但以前在复兴门和阜成门一带也活动过,都没过去参观一下,实在有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决定去一趟。 我从朝阳约了个滴滴,准备趁机跟人好好聊一下,先了解一下行情。因为按照计划,我要当一下网约车司机的,“吾执御矣”。 APP显示司机为冯师傅,他四十多岁,微胖,戴个金属框眼镜,不像职业生涯早期就干这行的。 “怎么走,有指定线路吗,天安门还是地安门?”冯师傅确认了手机尾号,标准地打招呼后说。 天安门是长安街,地安门是地安门大街。 “都行,反正是平行的。”咱也不能露怯。 BJ的格局是四四方方的,路都是横平竖直的,在起点和终点为对角的矩形上,你先走横向的距离还是先走纵向的距离,沿着边走只拐一个弯,还是在里面多拐几个弯,距离都是一样的,都不算走冤枉路。 当然,这里面有大路、小路、胡同之分。 至于怎么选,你可以根据习惯、时间、路况……或者只是想换换心情。 “您几点出来的啊?”我及时续上话题。 我没喊他“师傅”,现如今网约车和外卖行业都卧虎藏龙的,别把人喊成专业人士了。 据说,有些网上的段子手,苦思冥想实在没素材了,就去找司机聊天。 “早晨就出来了,刚准备吃个午饭休息一下的。没事儿,也不饿,拉完你这一单再说。” “一天跑多长时间啊?” “大概十来个小时吧。没办法,现在跑的时间长、接的单多、接受调度,然后多跑高峰期和热点区域,你的分值才高,派单优先率也就越高。” “那兼职做就不合适了吧?” “别说兼职了,全职都快996了。不好干啊,开车的都快比坐车的多了。” “我们也是,写书的比看书的还多。” “你是作家啊?” “写点东西而已。” 冯师傅介绍说,兼职的话,时长和时段不能保证,出行分就低,那你的派单优先率也低,接的单就少。 还有网约车运营证,俗称“两证”,包括人证和车证。 人证还好说。 车办了证就是运营车辆了,保险贵,还要挂靠租赁公司;年检周期和强制报废条件也不同。如果中间退出,也要继续按照这个规定执行。 “倒是比较自由……”我把话题往精神层面引。 冯师傅说他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其理由我以书面语转述如下: 我喜欢开车,可走可停,喧哗或静谧。我是铁打的主人,我的地盘我做主;你是流水的客人,你真把自己当‘上帝’也会很快‘走你’。大家萍水相逢,不孤独也不生厌。 “不是有SOHO吗,我们可以叫SOCO,SmallOfficeCarOffice。但是,现在有录音,有神访,各种条条框框。你可以说越来越规范,也可以说越来越僵化。不过还好,毕竟安全第一。” 我没问人家的收入,觉得不礼貌。其实,我挺想知道准确数字和具体细节的。或许,我问了,人家也不介意聊聊。 还是那句话,要脸皮厚。一个“脸皮厚”的记者或主持人一定能获得更多的信息。 “遇到过什么奇葩的顾客吗?” “遇到过啊。一般的就不说了,有约我去代驾的,有约我去拉货的,有喝多了睡着不下车的——吐车上的我还没遇见过,不过估计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说到吐酒,我讲了个自己的经历,也是为了平衡我们之间的谈话。 几年前,在长安街上的一辆公交车里,我一个没忍住,吐到了中门对面的车窗底下。好在车上人不多,附近也没人。 我没看周围的人,也没看门口的售票员——眼角的余光里,她在售票台内站着,没动,也没言语。 我虽然晕晕乎乎的,但还知道尴尬和狼狈,趁着公交车到站抹不丢地提前下车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走的是地安门那条路,不是我吐酒的长安街。看来,同样的风景,坐车(特别是开车)的时候看跟站在路边看,确实不一样——有种陌生感。 这一路有酒吧街、工体、北洋执政府的旧址、卖外贸服装的小店、南锣的胡同、北海的北岸、街角的咖啡店、通往“百花深处”的小路。 “这个确实比较夸张。”他笑着说。 “惭愧惭愧,实在是不好意思。还有什么?” 他讲了个“私生”追星的事儿。 那次算是包车,从机场出发。明星方面也有所警惕,于是他在三位“私生”的指挥下对其“围追堵截”。 那三人应该是从外地提前赶过来的,另一辆车还有同伙,双方保持着联系,怕跟丢了。 他们还嘻嘻哈哈地讨论,什么尾随、围堵,拍照、摸手、强吻,发私信、打电话,还入住明星的隔壁房间…… 听他们那意思,他们有圈子、有路子,航班、通告、酒店等信息都能弄到。 “真是疯狂,不知道图什么。——您拉过明星、名人什么的吗?” “应该是没有,倒是碰见过一些漂亮姑娘。有一个,她坐在后排,像一朵安静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好像有一个花园的气息,让我这RB车蓬荜生辉。” 一辆全尺寸SUV从左侧超车,向前驶去,吸引了我们了的注意力。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啊。”他感叹到,“可是,那是要吃很多苦,受很多委屈的,还得有那命。我不就尥蹶子了吗?”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在陌生人面前反而容易敞开心扉,甚至吐露激情。 我曾经碰见过一个司机,他大概看着我像那种交过不少女朋友的人(纯属误解——笔者注),遂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跟我大聊男女关系,全程密集重复使用那几个动词和名词。 我虽然面不露怯,但内心大感惊异——其言论之荤,之赤裸,如果做成视频或音频的话,需要大面积“哔哔哔”消音。 说话间到博物馆附近了。 冯师傅说,他也想去看看。他准备先去万通那边停下车,吃个快餐,然后去找我。 我看出来了,他也是个文化人,都整出“一个花园的气息”了。 不过,还没等他去找我,我就去找他了。 “参观完了啊,这么快吗?” “今天周一,他们闭馆。”我情绪还好,平静地说。 “这事儿闹的。你回去吗?要不我送你,我这舒适型按经济型收费,友情价。” “好,我去通州。” 等他吃完东西,我又陪他在周围转了转。他说老坐着不行,得舒展舒展身体,活动活动筋骨。
返程走的是长安街,正好一路向东。我坐在了副驾驶位上,不时看向窗外。 这天街御道上号称坚固无比的金色隔离护栏,同时展示着帝国的实力、雄心和品味。 “不参观也好。要是鲁迅知道他家里这么热闹,肯定很愤怒。” “确实他后来有点儿被神化了,你说鲁迅要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问郭师傅。 “他自己说过一些可能,后来别人也说过一些可能。”他将食指竖在嘴前,“还是别细说,有录音。” 没有交通管制的长安街很好走。我们路过南海的南岸和广场的北边。 古往今来,一个都城总是聚集最好的东西和最优秀的人,因而它是最美的最好的;但是,它又是最可怕的,因为有太多东西可以争,有太多人争,于是充满着阴谋、动荡,甚至血腥、杀戮。 “最近在写什么东西吗?” “有个计划,”我把脸扭向车内,“本来想了解一下行情,体验体验网约车司机呢。” “你这是戗行啊。” 车猛然提速。 “我喜欢这种开起来的感觉。阳光洒进来,让人慵懒、迷离。闭上眼睛,眼前红彤彤的,明亮而又模糊。你会有一种轻飘飘、软绵绵、甜滋滋的感觉。” “闭上眼睛?”我极力克服紧张和恐惧。 “是,就像自由飞翔一样。” 小车沿着一个桥面的切线腾空而起,超过了护栏、路灯,超过了树木、楼房。我不敢乱动,怕小车失去平衡翻滚坠落。 “再看那蔚蓝无垠的天空,真想与它融为一体,灵魂和rou身都化为泡沫,变成虚无,不留一点痕迹,不留一点牵挂。” 车越飞越高,一个巨大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挡风玻璃里一架巨大的飞机近在眼前,挡住去路。 眼前开始变黑,身体出现失重反应。我恐惧、绝望,欲喊无声,欲哭无泪。 我再也不能醒来了,我的头脑和身体再也不能自由地活动,我再也不能领略这大千世界里新鲜的色彩、新鲜的声音、新鲜的味道…… 我再也不能使用自己的手机和电脑了,里面有我的小说及其他,其中包括许多个人的、隐私的乃至秘密的东西…… “飞机!”我一个激灵醒了。 “这飞机的噪音是挺大。”司机没有大惊小怪。 “是啊,要是在屋里更明显。”我故作镇静地说,扭头看向窗外。 车已出城,正平稳地行驶在京通快速路上,右侧的隔离护栏安静地后退着。 “通过跟您聊,我这开网约车的想法算是打消了。”想到刚才的梦,我又找补了一句。 我觉得死亡应该是这样的:自知大限将至时,视死如归,像注销账号一样交代后事,像入住酒店一样办理手续;然后,直升天国。 这大概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可以做到——自杀或安乐死。 为了避免误会,我解释一下,我之所以讨论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因为刚才那个梦,同样是因为,如加缪所说,死亡是唯一重要的哲学问题。 当然,你知道,有的人谈到死亡时,貌似豁达、无忌,实则是隔岸观火、惺惺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