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异教:仇陵救亲
“结束了?” 漫长的诵经之后,若昭终于从这又肃穆又迷离的气氛中缓出一口气。 孙望之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地搔搔脑袋——他已经不记得今晚是多少次尴尬地搔脑袋了。不知为何,他在长公主面前气量总是短上几分。明明是他设计把长公主和宣王诓进这场局中,长公主却能反客为主,几番谈判下来,倒叫他拿不准这个轮椅上的女人究竟是何心思。就连寻常的待人接物,也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那个……还没,后面还有……” 沾染香火气息的诵经声还未散尽,山呼海啸的锣鼓声便从四面八方涌入。和祭场中的身着道袍的法师信众不同,来者皆头裹包巾、粗布短衣,腰间系着红绳拴着锣,脚踩一双磨裂了的方口黑布鞋,俨然田间地头跳大戏的做派。 若昭惊诧地看着祭场上如走马的人群,大抵是今夜见到太多不可思议的场面,她很快平息了脸上讶异的神情,问道: “他们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祭祀结束之后,要……跳戏。” “啊?” 李若昭和李世默异口同声。 也不怪两人过于惊讶,在他们的认识中,祭祀本是敬天礼神之举,祭祀者心诚意笃,仪程有章可循,当是庄重肃穆无比,从来不曾听说祭祀之所还有跳戏这般喧嚣不敬的举动。 孙望之知道天师道这些规矩在他们李家人看来都是不入流的东西,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只得含糊其辞道: “还请两位殿下看了就知道了。” 道士法师散去,祭坛下是村民打扮的人敲锣打鼓,外加大钹等一些听起来热热闹闹的乐器噼里啪啦一通乱捶。锣鼓喧嚣之际,祭坛上又跳上几个人,和刚刚领诵经义的法师不同,祭坛上这几人皆是头戴白杨木雕的面具,面后镂空,呈半套的形状。面具戴在前额,人面的下部用白棉布围遮。面具上皆施以彩绘,形态各异,有的红脸憨笑,有的怒目圆睁,有的画成了个大花脸。周围冲天的火把点燃,一时间亮如白昼。 火光的颜色本是暖黄的,映在几个花脸面具上,却不是喜气洋洋的气象,倒让人看起来有些诡异。 诡异,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封印在修罗地狱里的恶鬼突然被放了出来,迎接他们的不是斧锧刀镬,却偏偏是载歌载舞的迎颂。一时间恶鬼也无所遁形,睁着巨大的眼睛,变得拘谨逼仄起来。 “这个跳的是面具戏,内容不是别的,跳的正是天师道创始人仇陵仇天师一生的经历。分为四场戏,分别是:救亲、问道、创教、成仙。”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都是当地的土语,孙望之估摸着长公主和宣王可能听得不太明白,顺着台上的戏解释道。 “早听闻巴蜀之地有巫傩之风,请神、驱鬼、祝祷、还愿均有跳戏的传统,不过这场面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李世默坐在地上,想到自己这几年也算是走遍了大江大河,各地风土民俗均有所耳闻,如今终得一见不由生出一些感慨。他偷偷瞟了一眼专注看跳戏的若昭,见她并无答话之意,便接着孙望之的话道。 “宣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 孙望之忙送不迭地送上自己的吹捧,在他看来,宣王殿下远比长公主要好打交道许多,自己的一套油嘴滑舌也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李世默横竖并不吃他那一套,他只是和若昭一般注视着祭坛上的跳戏,淡淡道: “这倒是个宣传信仰的好办法,天师道信众大多不识字,各类经义古奥艰深,想要传播至众人耳中得费一番大力气。要是通过巴蜀百姓最熟悉的面具戏,天师仇陵的故事便能传得妇孺皆知。” “刚刚这一出戏,跳的是仇陵救亲?” 在一旁安静观戏的若昭突然出言问道。 “是啊,不知长公主对仇陵天师的故事有多少了解。据说仇陵出身贫寒,是家里连块地都没有的佃农。二十多年前,仇陵双亲病重,他变卖家中物什为父母进城求药。回家路上因为救亲心切,不知道冲撞了城里哪位贵人的马,不仅药也没了,他也被那户人家的家仆抓回去暴打一顿关了起来。” 仇陵的故事若昭稍有耳闻,不过大多是听虞让说书般传来的,只知道此人二十五年前是个黥刑刺面发配至西南边地流放的犯人,行至半路打死了羁押他的小吏逃出生天。后来不知怎么的逃出官府的追捕,还创立了和剑南道节度使分庭抗礼的天师道。 李世默却是第一次听说仇陵的故事,不由地很感兴趣,示意孙望之继续说下去。 “后来,仇陵为了回家照顾父母,从那户贵人家里闯出来。当时,他像发了疯癫之症一样,打伤了那家不少仆役。最后那家主人报了官,仇陵就被扭送到官府去了。” “后来呢?” “嗐!后来还用说吗?那户人家好像是个有钱的商人,官商一通勾结,硬是在大堂上给仇陵判的三千里流刑。不仅如此,为了羞辱他,还给他脸上刺青,连病重的父母都来不及见上一面,即刻行刑。”
李世默看着祭场上浮光跳跃的灯火,眸色染上和火把一般明亮的颜色。那般鲜亮的暖黄,却在讲述一个悲哀之极的故事,不知道的人只怕以为是在欢庆什么节日吧。 他长叹一声道: “仇陵何罪啊,不过是救亲心切,却被这寒凉的世道生生逼上绝路。他那身染沉疴的父母见了他,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病重的父母听到儿子这消息,一时悲痛无法纾解,先后便去了。仇陵被押送上路流放西南蛮荒之地,听到这消息,央求着军爷无论如何让他回去给父母料理后事。那军爷向来是和穷凶极恶的犯人打交道惯了,哪里肯信他说的,自然是不允许。仇陵走投无路,就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杀了押送他的兵士,逃出生天。” 仿佛是在照应孙望之所说,祭坛上的扮演仇陵的人头戴红漆白杨木面具,正好演到仇陵杀吏逃生的一幕。祭场突然传来大锣“砰”的一声巨响,宛如天神暴怒,电闪雷鸣。紧接着,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自小而大,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从四面八方涌来—— 咚咚咚咚…… 是倾盆的暴雨啊,在绵延的山峦间,在凛冽的天穹下,残忍地撕开了玫瑰色的泡影,冲刷出这世间无穷无尽的苦难、污浊与鲜血。 惊雷阵阵,暴雨滂沱,他向天伸出了无望的双手,被生活磨得青经盘虬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天问地。 祭场突然一片寂静。 唯有“仇陵”沙哑绝望的声音,在暴雨的余音中缭绕不绝。 唱腔悲凉,明明土语发音难懂,音调起伏难定,可这向天控诉的声音,却超越了语言和音调,直直撞进了在场每个人心中: 日月朝暮,不过是睁眼空悬; 天地清浊,只称得愚弄人间。 且将青天寄白日,寒雨枯山应我怜。 数不清世事罪与愆,到头来一纸书页尽翻篇。 前路遥遥几多颠,不如今朝倒坤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