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嘉禾不茂
此言一出,若昭和李世默面面相觑,两人对视的目光中满满都是难以置信。 他们和杜宇打交道不少,对此人之放浪不羁之八面玲珑之无赖嘴脸深有体会。既然能从容游走在节度使府和天师道之间,那他们所想杜宇之处事逻辑当以自保为上,能韬光养晦就绝不露锋芒,能暗中渔利便绝不会舍己为人。 而如今,他居然为一个疯丫头下跪了。 向他最痛恨的公孙枭下跪。 好在李世默逐渐练就一副处事不惊的好皮相,他与若昭迅速收回了惊讶对视的目光,淡淡道: “本王并无大碍,杜将军请起。” 公孙枭本来还打算假托琐事之名退到这后花园的舞台之后暗中观察,此时杜宇带着自己的meimei突然出现,他便顺势下场亲自为这出戏开个头。 “此乃微臣义父的嫡女,公孙嘉禾。与杜将军颇为交好。” 果如若昭所想,乃公孙成业之女。 可如此说来,公孙成业去世于绵州水患那一年,也就是若昭出生的承光二十二年,距今已过二十一年。就算她是公孙成业的遗腹子,那她此时至少应该二十岁了。 这么一个小不点又皱巴巴的小姑娘,竟然已经二十岁了? 而且就公孙枭最后一句话的口气,似乎这杜宇和公孙嘉禾的关系,还颇为暧昧? 公孙枭见众人皆不说话,便故作神秘兮兮地解释道:“这丫头命苦,刚出生父亲就去世了。十岁那年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从此之后就像疯了一样,不说话,一天到晚盯着人傻笑,也是最近几年才多说两句疯话……” “公孙老将军。” 李世默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公孙枭绘声绘色的描述。他难耐地皱皱眉头,按下心中的不怿。公孙嘉禾本就有疯病,当着一个生来就失去父亲又失心疯了的可怜姑娘,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就算她可能听不懂,也着实不妥。 若昭的目光则是一直盯着面前的杜宇和公孙嘉禾,因为公孙枭没发话,杜宇带着嘉禾不敢离开,只能牢牢护着这个小不点站在原地。只见杜宇蹲下来,仰着脑袋用自己的袖口一点点耐心拭去公孙嘉禾脸上的泥点子,又用另一只袖口把她糊得满手的泥擦净。 大约是一只耳朵听到了公孙枭在一旁口不择言,杜宇拽着公孙嘉禾的手轻颤了一下,随即又更用力地摸了摸嘉禾油津津的头发。 “嘉禾不怕,有哥哥在,永远都不要害怕,记住了吗?” 那种神情,很专注,很真诚,很郑重,褪去了杜宇曾经身上一切浮在面上令人作呕的油腻和工于心计的算谋,有如承诺字字千钧。 难不成这些年杜宇一直不敢对公孙枭明面上动手的原因竟然是—— 公孙嘉禾? 一个从小就疯了的女人?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那一头公孙枭和李世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便带着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离开了。公孙枭离开后,公孙嘉禾就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她嘟着嘴巴,短小的手指头指向后花园那棵最高大的槐树。 “树,树,糖果!” 杜宇爱怜地伸手蹭了一下嘉禾瘦得快没有一点rou的小脸,“好,哥哥去摘,去给你摘树上的糖果。” 杜宇爬树的姿势很笨,他双手八爪鱼般牢牢攀在树干上,屁股却厥得老高,就像一只一拱一拱向前蠕动的毛毛虫。 无论是剑门关截杀还是汉州德阳城外的伏击,李世默不止一次见识过杜宇的身手。虽然比不上行走江湖的剑客,但在从军之人中绝对算得上武功上乘身手矫健之人。没想到,爬树的姿势,竟然如此滑稽可笑。 公孙致和带着李世默和李若昭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李世默终于忍不住发问: “杜宇不会爬树吗?” “会。”公孙致和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不由地暗自冷笑一声,“很久之前吧,杜宇第一次见到公孙嘉禾的时候,她也要树上的糖果。杜宇像猴一样嗖嗖嗖爬到树上去,拿着自己准备的糖果冒充从树上摘的,跳下来给了公孙嘉禾。 “结果公孙嘉禾非说那糖果是假的,不是从树上摘的。因为她说她每次从树上摘糖果都要摔下来,杜宇没摔下来,所以糖果肯定不是从树上摘的。” 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公孙致和看着这两人惊异的表情,淡淡道:“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当时嘉禾把那把糖果扔到地上,说不是树上摘的不吃,她就只能吃地上的泥土了。说完她就真的把杜宇塞给她的糖果扔掉了,趴到地上就开始很草根附近的泥土,一边啃一边哭着往下咽。杜宇哪见得这场面,装作笨手笨脚又爬了一次树,装模作样从树上摔下来一次后,才又一次在树上摘下糖果送给嘉禾。从此以后,这样的场景经常在后花园中见了。”
公孙致和言辞之间都对公孙嘉禾流露出深深的不屑,严格来说,公孙嘉禾是他父亲的义妹,当是他姑母辈的人物。只怕是这失心疯了的丫头在府上不受待见,是个人便可直呼她的大名。 就像配合着公孙致和的说辞一般,只听得花园那棵大槐树传来“哎哟”一声。果不其然,杜宇直挺挺从树上摔了下来,后背朝地,结结实实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哥哥好棒!” 是公孙嘉禾拍着巴掌在四脚朝天地杜宇身边欢呼雀跃。 自从杜宇在入益州之前和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之后,李世默就觉得杜宇和节度使府还有渊源是他不知道的。昨夜公孙枭遣散他人之后硬攒了一个家宴,却偏偏留下杜宇,更是让他疑窦陡生。 眼下正是解决疑惑的大好时机,他虽关心嘉禾这个可怜小姑娘的身世经历,但问出来终究不妥。倒是正好趁此机会打听打听杜宇。 “杜宇经常留宿节度使府,就像昨夜一般?” 公孙致和侧目,看着李世默微微挑眉。 “殿下既然对杜宇将军如此感兴趣,站着多辛苦,不如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抬手示意后花园中央的凉亭,就像笃定李世默会跟着他一般,不再继续说话,只是耐心等着李世默的回应。 若昭顺着公孙致和的手看向那个凉亭,青石搭就的四角单檐歇山顶,不饰金粉彩绘,确实普通平常。只是此亭位于后花园中央,地势略略比其他处要高,四处通风而无碍,总让她有一种不放心的感觉。 这种四周空落落而无所依傍的感觉也来源于她对整个节度使府,对公孙枭,对公孙致和的不放心。依着公孙致和刚才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和李世默谈点什么。 他想谈什么呢?若昭打算这一局亲自下场。 于是,她便撒娇似的扯扯李世默的袖子。 “殿下既然对那杜将军这么感兴趣,还不如直接过去问他呢。昨夜小熙本想敬公孙二哥哥一杯酒,却被殿下抢了个先,今日小熙要给二哥哥敬茶,殿下可不许拦着我。” 嗯? 李世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就明白了若昭的意思。他顺着她的话道: “好,都听你的,今日你便去给公孙大哥敬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