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情有独钟
节度使府后花园的凉亭中,李若昭和公孙致和相对而坐。 “昨日夜宴本来打算敬公孙将军一杯酒,今日以茶代酒,权且弥补昨夜的失敬,请公孙将军见谅。” 公孙致和听闻此言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在节度使府的斗争中,他已经练就超乎寻常的敏锐和小心。他很快捕捉到若昭话中的信息——她不再称呼他为“公孙二哥哥”,取而代之的是殊为客套的“公孙将军”。 更明显的是,面前这个小熙姑娘的声线已经完全不同于夜宴上的软糯,而是淡淡的,褪去所有旖旎的颜色,音调很低,比绝大多数女子都要低,低得他心里莫名一凉。 公孙致和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我感觉,现在我面前的小熙姑娘,和宣王殿下面前的,不太一样?” 若昭抿嘴轻笑,她目光看向凉亭外不远处正在嬉闹的公孙嘉禾和杜宇。日光融融,一男一女的欢笑是她入巴蜀以来听到的最欢乐的声音,如刺破终年不散的巴蜀烟瘴,春阳普照。 李世默则是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就在若昭决意亲自应对公孙致和的时候,她曾低声叮嘱过他,“别离杜宇太近。” 他正一字不落地贯彻她的意思,立身负手于矮木丛中,看似融入这幅画里却又游离之外。只是在公孙嘉禾跑着跑着跌倒的时候,伸手把她扶起来。 似是察觉看向他的目光,李世默微微转头向凉亭中的她看去,粲然一笑比她眼中一切光芒都要明亮澄澈而温暖。 若昭轻咳一声,趁脸上红晕渗出来之前赶紧转回目前的茶局中。 “人生在世,总要有些傍身之技。小女子生来残弱,能得宣王殿下如此爱重,自然不仅仅只有所谓撒娇发嗲的本事。这个解释,公孙将军可还满意?” “那这么说来,小熙姑娘当真不止是宣王殿下的情人这般简单了?” 若昭端起茶杯,目光浅浅杯中落在蒙顶甘露幽幽散开的热气之上,不置可否。 公孙致和自顾自地笑起来,“昨夜家父设宴,百般试探小熙姑娘的身份,小熙姑娘应付裕如而不露丝毫破绽。怎么今天就迫不及待自己说出来了?不怕我告诉家父,宣王殿下可就危险了。” “不,你不会。” 若昭放下手中上好的青瓷杯,蒙顶甘露,蜀中数一数二的名茶。所以这节度使府究竟有多大的财力绝不能看面上的东西,越是细节之处越能见真相。公孙致和如此不得志,尚能随手以顶级品相的蒙顶甘露待客,那公孙枭平日的生活呢? “今日公孙将军百般寻个机会想和宣王殿下聊聊,所为何事?小熙心里不清楚,将军心里不清楚吗?所谓穷则生变,人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可能的机会总想着试一试。将军在节度使府究竟是怎样的境遇,以至于到了生变的地步?从这个角度说,将军也算有求于宣王殿下。我不给出一些回应,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公孙将军一番损耗的心力么?” 公孙致和既不承认也不反对,只是轻笑道: “我竟从来不知,小熙姑娘的口才如此之好。” “多谢夸奖。” 公孙致和脸上闪过一丝邪笑,“小熙姑娘生来残了双腿,宣王殿下还把姑娘当做宝贝,看来是床上功夫不行所以嘴上功夫好?” 呵,这倒是一语双关。 男人一个个都这样么?三句话离不开这些东西? 昨夜公孙枭也是,今日公孙致和也是。 和夜宴上故作羞红了两颊嗫嚅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完全不同,今日的李若昭听闻此言实在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说这床笫之间的事吧,明明是男女皆乐在其中。可到了明面上,男子总想着以这些东西羞辱女子,非要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公孙将军你说是不是?” 不等公孙致和回应,若昭好整以暇继续道: “公孙将军说出这些话,无外乎想像昨夜令尊大人羞辱我一般再次羞辱我一遍。趁着小女子羞惭之际,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占着点上风。只可惜,我实在没有兴趣再演一遍。只怪公孙将军实在没什么本事,想不出新招。也难怪——” 若昭顿了顿,目光直直刺向对面人的眼中。 “你这一辈子,都只配活在你父兄的阴影下。”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低得一字一句刚好敲击在公孙致和心上。虽是低,却又轻描淡写,仿佛茶余饭后闲谈一般不足挂齿。 公孙致和似被戳中什么难言的心病,心上扎扎实实一阵刺痛,连带他浑身一颤,坐下握拳的手死命攥紧才不至于失态。他本想着像昨天父亲一样堵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的嘴,哪能想到被她反将一军? 倒真是小看她了。 公孙致和换了个策略,以退为进道:“你想知道什么?” “公孙嘉禾和杜宇,”若昭换了个说法,“公孙嘉禾是令尊大人拴住杜宇的一条锁链么?” “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 “小熙姑娘刚刚也知道了,公孙嘉禾是十岁那年突然失心疯的。很奇怪的是,杜宇第一次见嘉禾是在几年后的节度使府,那时候嘉禾已经疯掉。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起,杜宇一直很护着她。”公孙致和顿了顿,“这件事,家父也想不通。” “他们之前见过?” “应该不会,嘉禾自出生就几乎没有踏出过节度使府。而那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在这府中。” “那是杜宇第一次进节度使府吗?” “不是,他曾入府与家父商量过要事。” “地点呢?前厅还是主院?” “都有。” 一问一答几个回合之后,就连公孙致和也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小熙姑娘竟让如此关注这样一个,嗯,情情爱爱的故事?” 那是,事出有异必有鬼,若昭心下记住这个疑点,一贯云淡风轻的面上只是顺着公孙致和的疑问换了一个话头。 “到了后来,节度使大人认为此事可以大做文章,所以借此制衡杜宇。你们就不怕杜宇这些行为,都是为了让你们放松警惕装的么?” “不是没有过。然而事实上,自从把公孙嘉禾牢牢攥在手里后,杜宇确实勤勉安分了许多。之前他讨伐西南夷,曾经因为战术布局之争和家父多有争执。而自从遇到嘉禾之后,就连让他放弃西南的根基,迁往东北六州这样的大事,杜宇一声都没吭。” “那你为何不挟持公孙嘉禾,从而令杜宇与你达成联盟?” 公孙致和第一次露出苦笑,“小熙姑娘以为我不想么?正是因为嘉禾是牵制杜宇的王牌,家父对她的控制已经不能用严格二字来形容了。” 他偏头,指了指若昭从一进节度使府就注意到的主院那座高耸的塔楼。
“你看见主院里那座高台了么? “那可不是家父用来藏宝的,那座高台,就是关押公孙嘉禾的地方。” 若昭目光略过凉亭的飞檐,看向那一座如囚笼的塔楼,唯有顶楼的一圈窗户可容天光照进。可以想见,对于这个能轻易cao纵杜宇的砝码,公孙枭定然不允许她出丝毫差错。 窗户?对了,在他们初见之前,杜宇不止一次的来到过节度使府,公孙嘉禾完全可以从顶楼的窗户看见他。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公孙嘉禾曾经透过窗户见过杜宇,并不能解释杜宇为何第一次见她便心生怜爱。 难不成真的只是可怜这个小女孩儿? 可杜宇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可怜的女孩子这世道最不缺,他为何偏偏可怜一个公孙嘉禾以至于甘愿被公孙枭拿捏,甚至不惜向仇敌下跪连尊严也不要了? 还是解释不通。 “你跟我说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吧。” “第一次?”公孙致和不由的轻笑,面前这个小丫头该不会真的以为,通过他的讲述就能想清楚杜宇和公孙嘉禾的事吧。他和他父亲这些亲历者都想不通,她又怎么可能想通呢? 罢了,大不了费点口舌,就当是向宣王抛出橄榄枝示好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公孙嘉禾所住的高台封锁还没有如今这般严格。也就在杜宇和家父在主院议事时,公孙嘉禾突然从高台中跑了出来,像疯了一般冲进主院的议事厅中。家父只是介绍了嘉禾是他义妹,从小失心疯了。杜宇却当个宝一般把她护着,后来就有了树上摘糖果这件事。” 若昭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 公孙致和看着面前刚刚还淡定自若的女人突然吃惊,心下难得扬眉吐气。他松快地点点头。 “就这么简单。” “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三年前,哦,今年是隆平十二年了,那就是三年前。隆平九年。” “几月几日?” “好像是……五月?几日记不清了,大概是上旬。” “后来杜宇就像发疯一般护着公孙嘉禾了?” 公孙致和点头,“确实是,发疯一般。” “他们后来见面多吗?” “不多,杜宇本来就有自己的民事军政要处理,自然不可能绵州益州两头跑。之前公孙嘉禾每十日便可出来放风一次,后来家父发现可以通过嘉禾辖制杜宇,便对嘉禾严密的控制,极少再让她出那座高台,除了见杜宇以外。” 若昭暗忖,确实不可能太多,毕竟杜宇还得跑汉州天师道呢。 见小熙姑娘不说话,公孙致和又补充道:“每次见公孙嘉禾的前夜,杜宇都会在节度使府主院中一间厢房宿下,昨夜最后算是我公孙家的家宴,杜宇却能留下来也是这个原因。宣王殿下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感兴趣,便当是末将送给宣王殿下的见面礼。如何,小熙姑娘如此聪慧,可否想出些什么?” 若昭摇头,确实想不通,也难得遇上她想不出所以然的事。 尤其是把深情、专一等等诸如此类的词语和杜宇联系在一起的时候。 “这件事,恐怕真得容小女子与宣王殿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