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蜀国曾闻子规鸟
就在杜宇怔忡的瞬间,李世默自顾自回答道: “东晋史官常璩撰《华阳国志》,其中第三卷《蜀志》记载,蜀地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其后自以为功德高于诸王,称帝,号曰望帝。时有水灾,其相开明能治水,通政事。杜宇为效法尧舜禅让故事,遂禅位于开明。” 李世默说了一半,便停下了等杜宇的回应。没想到杜宇只是挠头,嘿嘿地笑着。 “好巧,这古蜀皇帝的名字,和末将一模一样。” “确实一样。”李世默再顿,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杜宇,仿佛要把他那一张笑嘻嘻的脸盯穿。 看了许久才作罢,实在是这人太会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迹官场沙场十一年,修得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不是他李世默能比拟的。 “那还得麻烦望之把这个故事继续听下去。”李世默略带歉意地笑笑,他为人真挚又诚恳,笑容也是这般——笑得实在是让人以为他真的心怀歉意。 “杜宇禅位之后,隐于西山,化为杜鹃鸟。每至阳春三月,杜鹃鸟鸣,劝人农桑,彻夜不息,直至口中喋血。所以,望之,你的名字,杜宇,也是杜鹃鸟的别称。” “看来确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杜宇摊手,跟着李世默笑笑,“末将有一事不解,殿下如此大费周章,把末将从筵席上支出来,就是为了讲一个和末将重名的古蜀帝王的故事?” “别急,你就不好奇,杜宇既已禅位,为何化作杜鹃鸟,执念于昼夜鸣叫,鸣叫到,口中鲜血淋漓呢?” 杜宇不答,李世默只好继续把这个故事讲完。 “望帝杜宇的故事之后传言实在不少。有人说,杜宇禅位之后,见开明称帝,为从帝,从帝待百姓并不好,蜀中百姓皆有怨望之意。杜宇深恨自己为从帝所骗,却又复位不得,所以日夜啼叫。还有一种说法,是杜宇退位之后,见其妻为从帝所占,因而生恨喋血。 “当然,这都只是后人的传说罢了,不足为信。” 李世默故作轻松地笑笑。他不再紧紧盯着杜宇不放,而是望向帐外灯火帐内影,目光一时间变得幽深难名。 帐外灯影幢幢,巡查的士兵举着火把踏过枯草掩埋的路。长刀与铠甲的撞击声难得清脆悦耳,火把上沾了油的干草簌簌燃烧的声音,淹没在清脆撞击声的罅隙里。灯火的暖黄与如鬼魅的阴影交叠,照得杜宇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望之,本王今日甫一入天师道便要单独见你,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或者本王说得更具体一点,杜鹃啼血的故事在巴蜀之地几乎无人不知。你的母亲,又缘何机遇,给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呢?” 沉默。 又是沉默。 看着杜宇垂眸不语,李世默收起了游离不定的目光。 “如果你不想说,就让本王开个头。 “对你身世的怀疑,起源于你和公孙嘉禾的关系。说来很有趣,最先觉得你和公孙嘉禾关系不正常的,是长公主。” 听到熟悉的三个字,杜宇终于开口,他哂笑,“殿下对于长公主,倒是深信不疑。” 提到若昭,李世默整个人都带上盈盈的笑意,伴着暖黄色的灯火,刚刚还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李世默,眉眼间都温柔了不少。 “随便你怎么想吧,她的直觉很好,相比你说的话,我宁愿相信她的直觉。” “那长公主直觉出来了什么?” “她当时跟我说,你和公孙嘉禾的关系,并不简单地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对第一眼见到的疯女人,沉迷到不能自拔。” 杜宇摊手,“这不难,公孙枭也怀疑。” “这是第一个疑点,然后是第二个。” 说罢,李世默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正是那块绣了两只鸟,剪了右下角的帕子。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块帕子,是你塞给公孙嘉禾的。你让她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交给我们。上面绣的两只杜鹃,应该与你的身世有关。” “又是长公主的猜测?” 以李世默的敏锐,他很快意识到,杜宇不过是想利用“长公主”这三个字来扰乱他的心绪,让他羞愧自惭之余无暇他顾。或者说,逞口舌之快,暗中讽刺他一把。 看,宣王殿下也不过是吃女人软饭的家伙。 这些明里暗里的讽刺,自李世默入巴蜀,他听了不少。仔细想来,吃软饭这个词,暗中包含的意思当是女子本不如男。他对此一直不怎么赞同,女子心细,善于体察人心,远非男子可比。读了些书,阅了些世事的女子,见识往往更加不凡。
小时候母妃教他读书,他自觉母妃的见识远在不少男儿之上。后来遇上若昭,他便更坚信,才华惊世的女子,当比男子更为惊绝。 说他吃若昭的软饭,那就当是夸她了。李世默眉眼笑意更深。 “说句实话,不怕你笑话,今夜本王想跟你说的所有话,都是她的猜测。” “呃……” 杜宇噎了半晌。果然,跟着长公主混久了宣王殿下,越来越不好对付。 见杜宇敛声不语,李世默充满温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真的不考虑自己说吗?” 李世默莞尔,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边喝一边等杜宇的反应。 他暗道,原来一点点揣摩对手,把他猜透,再看着他如秋后蚂蚱一样折腾,竟是如此有趣。她每次算计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有意思? 他看着手边的灯烛,脑中立刻浮现她伏在榻上与他条分缕析时专注的神情,目光灼灼而璀璨。 她说完自己的猜测之后,眉眼弯弯冲他笑道:“这次你可以好好吓唬吓唬杜宇,逗逗他,就当是报他当初在绵州同兴客栈戏弄你之仇了。” 那个神情,真的,太可爱了。 “咳……”意识到自己想远了,李世默轻咳一声,勉强把神思拉回到眼前的局,“望之,你知道吗?当时长公主建议我,要想把你治得服服帖帖,就不要和你谈这些虚的,应该先发制人,单刀直入对你抛出最后的结论。” “但本王还是更喜欢,听你主动说。” “结果……”李世默放下茶杯,颇无奈,“你也看到了,你,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肯自己主动承认。本王现在也不得不认为,还是她说的有道理。” 李世默再顿。 “你说对吧,公孙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