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两日后便至重阳节,毓庆宫因康熙帝的一道口谕而忙得人仰马翻。从太子身边近侍到茶房,再至膳房,里里外外的內侍宫人皆由内务府换了一遭。如此大规模的侍从调整,待得尽数轮换妥当已恰逢重阳当日。 太子随康熙巡塞回宫至今,期间云瑞未曾与他见过。近日毓庆宫又逢此变数,各院的女眷哪里还有喜过节庆的心思,是以太子妃差人知会众人各院私下庆肆一番便罢,便连家宴同欢也一并省下了。 玉嫣此举正合云瑞心意。她自入宫起便被安置在西院居住,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又距正殿较远,除了杏翎以外,相熟的宫人便只有张福顺了。在得知毓庆宫的内侍宫人需尽数侧换之后,她便一直心中牵挂。尤其每每回想起中秋那日送来家书之人并非张福顺,就愈发觉得事有蹊跷。 张福顺做太子随侍多年,此番大换血是康熙帝的旨意,即使是太子也只能谨遵圣旨。是以,当新进的侍从已到位任职,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后,云瑞便让杏翎去打听张福顺被内务府安排去了何处。 心急火燎地等了半日,杏翎才终于回来,一进门便挨着门框,满面惊色地瞅着她,泪如雨下。 云瑞见杏翎神色就知是出了大事,忙扑过去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她却似受了惊吓般半晌才回过神来,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杏翎眼泪簌簌滑落,云瑞心中悲哀莫名,咬着下唇陪着她掉泪。今日之前,她便隐约有些觉察,只是自己从不敢往深处去想,眼下杏翎这副模样,竟叫她连残存的一丝希望也化为乌有。康熙帝的雷霆之怒,一句‘太子近侍行为不端’,这无疑是让张福顺背上了一个天大的罪名。 她迫切想知道张福顺到底是受了怎样的惩处?无论是生是死,她必须要弄个清楚。猛地一把抓住杏翎的手腕,吼道:“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倒是快说,张福顺究竟出了什么事!” 杏翎悠地止住了淬泣,用手一面抹眼泪一面抽泣道:“圣上谕内务府处死膳房、茶房处行径‘甚属悖乱’的宫人侍从,张福顺……张福顺已于昨日……问斩。”她说完,眼泪又下,垂头看着地面,不再多言。 云瑞脑子‘轰’地一声,刹那间只是一片空白。张福顺,犹记得第一次见他,还是在南苑围场。他面容清俊,带着几分弱不禁风却又透着精明,她一下子就记住了他。那日,他奉太子吩咐引她去围场观赛,铆着全力为她做墩子。 他说: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需遂了主子的心意。 他说:他叫张福顺。 眼里渐渐落下泪来,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云瑞缓缓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痛,仿佛有千百把刀一起往里戳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杏翎急急替她抚背,又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则站在旁侧亦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落泪。 云瑞埋头哭了一阵子,心中才慢慢接受了张福顺已死的噩耗。她强忍着心中悲伤,将杏翎的话细细回想一遍,问道:“你说圣上谕处死膳房和茶房的人,张福顺一直是在太子身边伺候,为什么……”尚未问完,她便立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中秋节送家书和月饼的人不是他,为什么这段时间他如同凭空消失一般,这下子,都有了答案。心下一片冰凉,她收敛住泪水,侧头盯着杏翎,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杏翎仓惶举眸,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半晌后才小心翼翼道:“还在春日里头,宫中与太子爷有关的那些谣言刚平息不多时,张福顺便被罚去了膳房当差。” 云瑞一怔,张福顺竟从太子身边调离了这么长久的光景。她垂头默默回想,那时候的谣言之声,据说亦是因大阿哥而起,同样事关太子声誉。一番思量,便知定然与前些时日大阿哥在朝堂上对太子的告发一事相牵连了。康熙帝定下的罪名是‘甚属悖乱’,张福顺做事向来谨慎懂分寸,云瑞实在难以将这个罪名与他联系起来,这其中,必然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心里酸楚,云瑞咬着唇,胸口闷闷的,堵得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半晌,才渐渐平复,复问杏翎:“你既都晓得,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或许……”她的话没有再说下去。或许什么?即使自己那时候便知道了,又能为张福顺做些什么呢?张福顺是太子的贴身近侍,太子都没能将他保下,多她一人知晓,只不过是多一人徒增烦恼罢了。
杏翎些微一愣,慌忙低头不敢与云瑞视线相对,身子却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你还知道些什么?”云瑞幽幽叹息,一想到自己不知还被她瞒了些什么,不觉恼怒,语气也不免生硬起来:“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瞒的?你当真以为,你不说我便什么都探不到么?” “格格……”杏翎匍地跪下,一下一下接连叩了三下,才抬起头来,彼时已是满面泪痕。从不曾见云瑞发这样大的火,情知她定是气极了,沉默了片刻,才像是忽然下了决心,颤着声说:“开春那会儿,大军凯旋回朝,大阿哥留军犒赏,从那时起便有许多闲言碎语传回宫中。起先只是谣传大阿哥在军队中探查到一起关于太子爷的秘闻,说是太子爷生活不检,沿袭了前朝旧风圈养面首。之后便越传越烈,宫里的下人们私下里都在谈论此事,愈发传得有鼻子有眼。”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怯怯看了云瑞一眼。 那时候的谣言,云瑞多少听过一些,只知是与太子相关,毓庆宫那一阵子人人自危,担心因此受到牵连。之后是由圣上下令将造谣者严惩才得以平息。她本就远离争分三丈,况素来问心无愧,是以待得事件平息也并未过多打听。今日兀地听到,心口就像是挨了一记重锤般,顿生一种不好的预感。衣袖下拢着的手缓缓捏紧,强自镇定,“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