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无声无息，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压抑。杏翎点点头，抽着鼻子道，“之后也不知是从哪个宫里先流传出来，只说去年葛尔丹战役王师凯旋之期，太子爷率众大臣前去诺海河朔地便有军士亲眼瞧见过。只是后来回宫受到惩处的人却是四阿哥，大家才转了话风，又传有龙阳之癖的原是四阿哥。就是那时，张福顺便被派罚去了膳房当差。”

    果然！云瑞脑子猛地一阵晕眩，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骤然一紧，有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迅速蔓延全身。诺海河朔地她随行于太子旁侧，真相如何她比谁都清楚，所谓的圈养面首，所谓的有军士亲眼见过……她自心底冷笑，一闭眼，一行眼泪便无声地流了下来。

    原来，一切的祸端皆因自己。若没有随太子去诺海河朔地，或许这一连串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四阿哥替太子担了惩处，而张福顺则是为自己搭上了性命，所有的人都成为了权势争夺的牺牲品。她清楚的记得，那日的军士，正是火器营的副尉魏擎。此时这般回想，顿时便有些明白常泰何以削爵如此突然了。自己在军营被掳险些身死，大概也是他的杰作了。

    太子都晓得吗？或者，这些事情亦在他的掌控之中。若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太子果然不输他人。

    “啪”的一声，指甲因拳头握得太紧突然折断，指甲缝里慢慢渗出血来，她却尤不自知。

    杏翎惊惶站起身来，托起云瑞的手，凄声唤她：“格格……”

    云瑞倏地抬头，愣愣地望定她。

    杏翎面色苍白，哭得通红的眼睛里透着担忧的神色。云瑞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怎么也听不见她究竟在朝自己喊着什么说着什么。

    阵阵气闷让云瑞的脑子越发昏沉犹如一团浆糊，满心满脑只有一个问题，事情闹成这般，为什么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全然不知？是谁？是谁在瞒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问出的这个问题，只是在意识尚存的前一刻，她读懂了杏翎惊慌失措说出来的三个字：太子妃！

    云瑞不晓得自己在梦中沉浮了多久，只是在昏沉沉中做了许多梦。梦似碎片，混乱错杂并不完整，颠三倒四地拼凑在一起，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这一场梦做得十分长久，时光似水，寸寸流逝，将她自小到大的光景重现一番，明知身处梦境，然梦中的阖家团圆喜乐却让她流连忘返，甘愿沉沦。

    眼前忽然迷雾朦胧，方才她还因偷吃糕点正受责备，下一刻已身在一片绿叶红花的石榴树下，溪边草木，桥下流水皆是熟悉。耳边鼓声阵阵，举眸望去，搭起的戏台上正鼓乐铿锵演着《长坂坡》。戏台上，英勇将军威武入戏，容颜俊朗，英武善战，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戏台下，稚嫩少女默默注视，笑靥如花，眉目含情，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她指着戏台上的俊逸少年对云瑞说道：“所谓姻缘良配，我将来的夫君不求富贵权重，但求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便是最好。”云瑞一面吃着新制的糕点，一面似懂非懂地听她羞怯低语，只觉得只要是她喜欢的，那便都是好的。

    脑中昏沉，转瞬又变换做另一个场景。她迷茫地望向四周，正身处石府大殿，阖家老小乌压压地跪了一片。正殿之上，站着一人，身着宫中内侍衣裳，双手捧旨肃立而宣：奉圣上口谕，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十四岁女瓜尔佳.玉嫣赐婚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礽。于三日后奉旨入京，钦此。

    游廊外石榴花开欲燃，细蕊微微独自芳菲。往事如影般思绪翩然，似涟漪在荡漾辗转。许久前，曾有人在石榴花下对她说道：我将来的夫君不求富贵权重，但求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命运最是弄人，她不求富贵权重，偏偏定下的却是皇子王孙；她期许的情投意合，偏生是玉楼金殿里的水月镜花。如今的她，不再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待嫁少女，而是众人口中恭谨温良，身份显赫的太子妃。今夕何夕，早已物是人非。

    她忽然忆起来，自己最后从杏翎的口型里读出的三个字：太子妃。然，杏翎为何哭得如此哀伤悲郁，中间的盘根错节，她却一时恍惚不清了。

    正踌躇，眼前景象又生变化。却见远处琼林玉树之间一阵摇曳晃动，一只野豹从中蹿出，身后紧跟几人驰马紧追，拉弓围猎。忽然听得一人大声喊道：“格格且放心看，奴才稳着呢！”话语熟悉，似曾听过。云瑞目光移至声音源头，却见那人笑容灿烂，半躬着让自己踩在身上。脑中飞快闪过一幕，他看着她，笑着说：格格叫奴才张福顺便是。

    是了，她想起来了，他是张福顺。可是他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得不明不白。尽管所知所觉如此真实，她已经晓得不过一场春秋大梦。是梦，就终究要醒。

    尚且昏昏然不甚清明，鼻息间隐隐然飘入一股奇楠香，此香亦令她觉得熟悉。她时常感觉自己脸颊湿润，不多时便会有人轻轻替她擦拭，她尽力想要睁眼去看，眼皮重得如何也睁不开。恍恍惚惚感觉似乎又有人正为她擦脸，眼睛依旧是重，好在身子已恢复了些许力气，她使了半天了力气，才总算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喃喃呻吟。

    正替她擦拭的手突然停住，然后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摇动自己，耳畔是杏翎急切的呼喊声。她微睁开眼，撞入眼眸的是玉嫣略显憔悴却欣喜的脸。旁边站着杏翎，面色苍白，眼眶里布满了血丝，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花。云瑞迟疑的看着她们，脑子有一瞬的懵。

    玉嫣一只手捏着帕子擦眼泪，一只手搭在云瑞的手上轻声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思绪回转一幕幕地涌上心头。云瑞茫然若失地看着她，试图从她彼时这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找到当初那个对自己无所保留的jiejie，可惜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悄然地回避开。她沉吟了会，侧身吩咐守在一旁的杏翎，“你去书房让內侍通禀太子爷，格格醒了，请他宽心。再去请医士过来替格格诊一诊脉。”

    杏翎犹豫了一下，低头应了声“是”，旋即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她们姐妹二人，玉嫣端了清水喂她喝了两口，又在她身后放了一个软垫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云瑞情知玉嫣支开杏翎便是有话要说，只安静等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