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钬尊托孤

    聂小凤被罗玄拽着，一路走在胤上宫三千殿中央的御曌大道上，生冥佩剑拴在腰间一晃一晃，眼看二人就要抵达千殿汇聚的胤宫广场，罗玄察觉身后的脚步愈来愈拖沓，回头一看，只见聂小凤咬着嘴唇，轻轻憋出一句：“你想明日就离开大纵天州，是不是？”

    罗玄立在夜色中定目看她，目光远得望不到头。忽闻一阵巨响和欢呼声在二人身后蹙然腾开，聂小凤一抬头，只见罗玄身后的千殿广场上正升起千百道灿烂的烟花，一一飞入漫天的星空中。因为天燧阵的关系，这些烟花不能破界而出，便在阵内朵朵爆破开去，绽放得愈加密集刺眼，赤、橙、红、绿、青、黛、紫七彩烟火转眼间便绵绵洒洒地笼罩下了整片大纵天州。

    人群喧哗声从胤宫广场上传来，二人走近一看，只见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九迴九进、共分九阶层叠落下的巨大喷泉池，高阔如天龙的水柱贯穿九层池阶一飞冲天，下落时却不再是水，而是千万朵流光飞舞的缤纷焰火。巨池旁围聚着一群喝醉了酒的年轻仙人，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正嘻哈欢笑着双手捧起喷泉池中的水液泼向天空，这一泼便是一朵千头水花直飞冲天，在天宇中炫然爆开，散化成七彩焰火泱泱坠下。

    这群仙宦与仙姝个个醉得厉害，竟在广场中比试起谁能将喷泉水泼得更高更远，整片天幕随着他们不断抛上来的喷泉水而一亮一亮，守护在上空的天燧阵便也随着升起的烟火发出时强时弱的五行光芒。

    “军，你看这地方多漂亮，如果就因为我们被佛曌毁了，那该多可惜呀。”聂小凤仰头看天，喃喃自语，万点烟花倒映在她钻石般的瞳仁中。

    身后突然传来咚咚奔跑声，只见方才在雅钟宫宴会上偷吃云瑙糕的那名小仙婢从二人身旁匆匆掠过，一头奔向喷泉池旁的众仙，大声喊道：“快住手！你们难道不晓得这天水焰是异元令的动力之源么？谁叫你们耍弄这个的？！”

    小仙婢奔上前将围拢在喷泉旁的仙人们一个个左右推开，这些仙人们都已喝得酩酊大醉，轻轻一推就摇摇晃晃地栽倒了，“叫你们贪嘴喝那么多神酿！这下好了吧？明日都上不了宫职，事情又全是我来做！”小仙女气咻咻道，叉着腰指着满地东倒西歪的一众仙官仙婢。

    天燧阵上的五行战气还在闪烁不休，罗玄心头直觉不妙，忙运起遥观，神识瞬间渡至大纵天州之外，只见从高空上往下一看，整片天州灯火辉煌，一明一暗，在透明的天燧阵笼罩下仿佛一块徐徐闪曜、发射着信号的巨大灯笼，

    四周的云层一片静谧，罗玄松下口气，神识中却金光一动，他猛地转身看向身后浓密的云层，只见一团山海般巨大的阴影从云层内部隐隐地逼近，天地间骤然静止了所有声响，万物仿佛都停在这一刻。

    刹那间，一只天佛巨脚破云而出，迎面踩向大纵天州，罗玄旋身一跃，巨大的佛脚风把他刮得向一旁贲射开去，他忙收起神识，在大纵天州之内一泠而醒。

    “怎么了？”聂小凤见他脸色骤然大变，刚发问间，天空中便传来一阵轰鸣巨响，众仙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佛脚印踩在自己顶头的天燧阵上，佛脚过处溢起一片万里金光，天燧阵上亦发出连声的喧天巨响，五行真光飞走乱窜，勉力撑住了佛曌踩下的第一脚。

    只见佛脚上金光大涨，一收一提，再度贯力踩下，天燧阵上发出一阵分崩离析之声，转眼五行化灰，粉身碎骨而散。天大的佛曌之脚向大纵天州之内径直踏来，七大宫群内纷纷发出众仙的惊恐尖叫。

    眼看佛脚的巨大阴影迎面罩下，罗玄一把挟起惊呆的聂小凤紧贴地面疾疾飞去，赶在佛脚落地之前飞出了胤宫广场，只听耳后一计砰然巨响，万点流火飞花纷纷掠过二人身畔，聂小凤扭头从罗玄肩膀上看去，正见广场中央那座九迴九进的天水焰被巨大佛脚踩了个稀巴烂。

    罗玄挟着聂小凤疾疾飞回胤上宫，餉神顾铭君亦带着胎神华歌赶到了此处，七大旗仙也已纷纷位列在殿下两侧，个个精装荷阵，准备蹈死一搏的架势。

    小女武乙巽一如既往地侍立在高殿曌座之侧，目中噙满了泪水，殿中诸人脸上皆显得一派肃穆沉痛之情，罗玄定睛一看，只见黑钻般坚硬的异元令身上已布满了千百条细碎的裂缝，整枚曜黑的异元神器正如那座被佛脚轻松踩碎的天水焰喷泉，此时若有一阵风吹入殿中都会令它散析当场。

    人头攒聚的巨大神殿内一片濒死般的寂静，异元令颤抖许时，钬尊的灵魄终于若隐若现地拓印在众人眼前的空气中，神光异常稀薄。

    他黑发垂面，遮住五官，四肢无力地垂挂在身周，一身神帛支离破碎，残缺不堪，他颤抖着手，指向聂小凤，聂小凤咬唇低下头去，以为他在责怪自己为天州引来佛惩，却见他又指向身旁的少女武乙巽，语调无比肃重地对聂小凤道：

    “聂姑娘，我儿璟瑄，便托付给你了！”

    此话一出，殿上所有人皆是大吃一惊，纷纷抬头看他，武乙巽瞪大了眼睛，无比难过地慌声道：“钬尊曌叔，我是巽儿呀！您。。。。您没事吧？”

    钬尊低头看向身旁的少女，满目温情，似有若无的手影抚去她的脑袋，低声道：“巽儿，父曌瞒了你十三年，就是不想你再回忆起前世的痛苦经历！没错，你便是我儿璟瑄的转世再生，当年我从广擎天的万兽刑海上捡回了你残留在石榴木中的一滴血魄，为了严防广擎天之耳目，我将你投入座下尊旗武廊桓夫妇的凡胎中，如此才能亲眼看着你在我身边再度长大成人。巽儿，从今日起你要记住，你的神敕姓名，叫做钬璟瑄，你是我异元神钬尊嫡出的亲生骨rou！”

    武乙巽如遇天雷轰顶，当场一摇三晃，险些从高座之旁掉下去，她惊声道：“你是说，我爹爹武廊桓。。。。他不是我的亲生爹爹么？！”

    钬尊苦笑，微微摇头道：“武廊桓一样是你爹，他和他妻子是你的人间父母，而我钬尊，是你的神曌之父，宗本之亲。武乙巽只是钬璟瑄以人类之身出现的一个托世，待你此生尽却之后，你还会进入下一个人形托世，因为你的神曌之身已在万兽刑海中。。。。被吞噬殆尽，再也无法重塑了，唯有依靠在下行七界中的各种托世，才能渡魂续命。”

    七大旗仙一时听得面面相觑，高殿上的武乙巽挣开钬尊之手，拼命摇头，连连退去，仿佛隐约忆起了什么惨绝不堪的前尘往事，她捂着脑袋，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曌叔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万兽刑海，什么吞噬殆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在这时候吓唬我呀！”

    钬尊垂上双目，一滴神泪滑下眼眶，他转向聂小凤，黑袖间猝然窜出一道神光射入她的眉心，聂小凤惊呼一声，忽然面如土灰，双目发直，片刻之后便捂着脑袋尖叫起来，双足一软，瘫倒在地。

    “你干什么？”罗玄慌忙扶起聂小凤，只见她双目爆满血丝，周身瑟瑟发抖，一团不属于她的神曌记忆之光正在她额间跳跃挣扎，罗玄大怒，飞身上前一把揪过钬尊的神魄：

    “你把你女儿的临终记忆渡给小凤做什么？！她的续命为何要小凤来背负？！”

    “尊曌！”七大旗仙见状，慌忙抽出武器扑上前来护驾，罗玄扬掌在殿中骤然推开一圈真仙御界，众仙们被原地狠狠弹出，四下跌散开去。

    “速速撤了那道不归小凤的记忆！否则不等佛曌来袭，我先要了你的命！”

    闻罗玄的尾调无比枭狠阴沉，钬尊闭目慨然一叹：“聂姑娘是四大古元曌的后裔，早晚会继承古元曌位，故而化解苍生苦难，贯彻天地公理，便是她的使命。我此举并非害她，而旨在助她的神识早日觉醒。”

    “一派胡言！你分明想将你女儿临终的痛苦传递给小凤，让她感同身受从而接纳你的托付！我原还当你颇有铮骨，敢在佛曌面前独挡一面，你却不过是个自私自是的瓶灵！为了自己的女儿，你便能机关算尽，不惜伤害旁人么？！”

    罗玄一手提起钬尊的衣襟，语调近趋狠恶，他不由想起千年前在自己冥疆时，曾无意中于小女武乙巽的梦中瞥见她前世遭万兽吞噬惨死时的可怖景状，那般痛苦绝望的经历就连当时的他见之闻之，都倒抽一口冷气，何况竟要拖累无辜的聂小凤去亲身体会？当下怒得他咬牙切齿，澎湃真气在丹田内来回鼓荡，五指深深抠入钬尊已被佛脚踩碎的肩胛骨中。

    一众旗仙纷纷扑在御界的外壁上拼命敲打呐喊，顾铭君皱眉立在一旁不曾介入，华歌上前扶住聂小凤，掌中升起金粉色的神光助她控制这层新入的灵忆，聂小凤在华歌的相助下缓缓平缓了呼吸，她抬头看去正伏在御界上哭得不知所措的少女武乙巽，眸中痛苦一敛，蹭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尊曌放心，小凤欠下您千古人情，一直在寻机报还，您的女儿，我一定负责到底！”

    罗玄闻声一震，扭头看她，只见聂小凤身姿挺拔有力，双目倨傲有神，她抬头向罗玄道：“军，不要难为尊曌，我已经没事了，这点记忆，我还承受得起。”

    钬尊目睹聂小凤一身灿烂神光冉冉升起，脸庞上不由露出了山海般博然的喜悦欣慰，他恸声道：“聂姑娘，如今你也知道我儿璟瑄当年是被神皇辛天权以极刑处死在广擎天的鳄兽刑海之上，我儿璟瑄从神数万年，从未行差踏错，愧对苍生，她为何无故遭此万兽噬身的极恶之刑，还望聂姑娘以古元曌后裔之身，务必予以查实！当年佛祖如来为防止神曌的权柄无度扩张，在任命神皇曌位时，曾给四位创世古元神下达过一道秘敕，勒令他们世代监督、评估历届神皇的功绩作为，并赐给了他们联手罢黜，甚至齑杀历任神皇的特权，这便是为何在乾坤元年、佛祖堕天之后，神皇辛天权不择手段地戕害上古元曌四神和他们的后代的缘故，因为神曌沿用的乃是世袭制，古元神曌的后代，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新的古元神。”

    钬尊说到此处，不停抖动的喉结上忽然飘下一小块苍白的皮rou，颈项上露出一块黑色的空洞。罗玄吃了一惊，回头看去曌座上的异元令身，果见从尖锥形的令身上也掉下了一块黑曜色的钻片，整鐏异元令的千百条裂缝越涨越开，黑曜碎片絮絮簌簌地掉在了曌座上，一离体即化散不见，回头再看钬尊的魄身，也是这般零星状地向四面八方点屑化散开去。

    罗玄顿时领悟，异元神钬尊的元魄一向与异元令同生共息，而异元令的生命力又由在胤宫广场上不断流动的天水焰九迴喷泉来维持，如今喷泉已毁，异元令没有了生命支柱，钬尊的神魄便再也无处依存，他一千零一条神命中所弥留的最后一条命便也会同异元令身一样，化散消失。

    小女武乙巽在御界上拼命捶打哭喊，泪流满面，想要冲向里面正片片化散、永恒消失的钬尊，众仙的哀求声在御界外起伏不休，钬尊侧目看着仅一壁之隔的女儿，目光悲怆而慈祥。

    为防他在临终化散前再对聂小凤动什么手脚，罗玄别过脸去，蚕眉紧锁，狠下心肠，端地将一片真仙御界铸守得固若金汤。钬尊在罗玄的掌股中岿然不动，见他一副铁石心肠的表情，却是慨然一笑道：

    “钬尊今日一去，我这枚神髓倒是个烫手的山芋啊！乙巽如今乃是rou体人身，不可承担神曌之髓；聂姑娘是古元神之后，还要帮我查出璟瑄当年的死因，我之神髓若给了她，只会为她引来辛天权更多的眼力，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七位旗尊都是仙体，硬纳神髓只会须臾要了他们的性命。思来想去，便只有你魄军仙最适合继承我异元钬尊的神髓，你身负南海大惜地的顶级仙修，承担神髓的几率比在场任何人选都高，而且你对聂姑娘一往情深，我之神髓用在你身上，定不浪费。我相信你会竭尽全力保护好她和我的女儿，军仙，聂姑娘，我儿璟瑄，这便托付给二位了！”

    说罢，钬尊泰然地在罗玄掌股之中向他和大殿上的聂小凤分别作了一揖。

    见他抬袖去眼角处抹下一滴眼泪，向自己迎面递来，罗玄胳膊一抖，别过脸去，任他将神髓款款渡入了自己百汇xue中。

    异元神钬尊选人的眼光极其独道，他在场众人内偏偏选择了他的化相魄军仙来继承神髓，确是对各方筹码进行仔细均衡、揣摩后，所选择的最大胜算。

    钬尊所不知道的是，自己乃是和他一样了解佛曌之凶残乖戾的人，如今敌我实力悬殊，能得一力是一力，他的确需要钬尊的神髓，才能增加护得聂小凤逃离大纵天州的机会。

    小女武乙巽的泪水模糊了整片御界之墙，曌座中的异元令扑簌簌地往下化散碎屑，钬尊在高空中的声音听来也便愈加粗急起来：

    “聂姑娘，如今钬尊命不久矣，乾坤钢于我再无意义，我只求你能接受巽儿，将她带在身边收养保护，直到她当年的死因真相大白的那天。。。。如此，钬尊今日便可瞑目归去了！”

    聂小凤点点头，飞身穿过御界，将罗玄的胳膊一把拉开，罗玄低头随她降去了殿下，真仙御界倏地消失，小女武乙巽飞身扑入，恰逢曌座上的异元令“噗”一声全部粉碎消失，钬尊的神魄亦在高空中冲女儿幽幽一笑，瞬息散尽。

    武乙巽迎头扑上父曌最后遗留在空中的那抹金色微笑，微弱的金光哗然散去，一切仿佛都还拓印在胤上宫的恒久气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