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轮回（一）

    晚霞自窗子洒进来。

    韩施语抬着手腕，端端看了一会子‘牵丝锁铃’，只觉得五彩铃铛在霞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神秘。她对‘牵丝锁铃’的了解皆从书上得来，只知锁铃由来，于她想要知道的内容几乎是毫无用处。铃铛缘何入她梦中，这个问题，她时常在想。譬如下不得床只得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譬如屋外风和日丽阳光正好薛靖抱她出去晒太阳的时候，譬如夜来香芬芳吐露薛靖与她共赏夜空里星辰璀璨的时候。薛靖总是细心作伴，亦如从前那般。于是她又时常想，薛靖是否还将她视作小慧的壳子。

    某日她忍不住提醒，“我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缓声应道：“待你身子再恢复些，我便送你回殷府。”

    “嗳？”韩施语有些懵。去哪里？这个问题她也想过。自从掉入这个时空起，她想着的便是该如何回去，梦里所见之物皆有眉目，然而却不见有半点用处。她思来想去，开启这时空之门，应当还需一个机缘，机缘到了，一切才能迎刃而解。机缘未到，如何努力皆是徒然。于是这般做想，心境倒也释然了。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便当感受一下快意江湖的滋味。然做慧慧这段时日，江湖体验并不太好，她得出结论，抱一条粗壮的大腿很是紧要，她觉着蒋楠这条大腿就很不错，不仅懂医术武功又数一流长得还很养眼，是以并未做再回殷府的打算。何况她从未在薛靖面前说起过殷府或是殷殊，薛靖冷不丁这样一提，倒令韩施语诧了一诧。

    薛靖挑一挑眉，倒了一杯热水：“刚救起你那段时日，山里来过几泼黑衣蒙面人，一看便经长年严格训练，做事很有头绪，像是在寻人......”他顿了顿，端杯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杯盏面上泛了一瞬的幽蓝光芒，再将杯盏递给韩施语，那杯本冒着热气的水便已是温度正好。然这小小的动作又让韩施语看得瞠目结舌。薛靖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虽多年未曾涉足江湖，但对鼎鼎大名的影皇武士还是颇有耳闻。你可知那一时，江湖中传得最为厉害的是什么？”

    韩施语将半倾过去的身子正了正，抿了一口水，装作不甚在意的问：“是什么？”

    薛靖把案上装着果脯的盘子往她跟前推了推，轻言细语道：“传言殷府有一女子，此女子绝色风姿，通晓古今之事，深得殷家少主喜爱。然此女子突然无故失踪，疑与邪罂派余党有关，殷家少主冲冠一怒，一月之内灭了几个与邪罂派暗地勾结的门派，均未留活口。我将你救起的时间，倒是与这传言流出的时间甚是相符。”又神色莫测地道：“不过你的身上倒没有传闻中的那本古籍，或许是我猜错了？”

    韩施语呛了一口水。

    薛靖耐心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音色柔和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倒先沉不住气。”

    韩施语缓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谣言不可信。”

    薛靖洒然一笑，接着说：“谣言自是不可信，你可知在你昏睡之时，呓语数次的是谁？想来也的确是重要之人。”

    韩施语心中一窒，她自己做的梦自然有些印象，入梦之人不怒而威的气势，飘逸洒脱的长发，以及那一双深邃似冰的眼眸都与她记忆中的无甚不同。她记得在坠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她瞧见了他眼底的惊慌。原来，他竟也有惊慌的时候。这个人总是出现在梦中，出现的次数多了，她便险些忘了，机缘之下，实则与他有过一次重逢。不过，她没认出他来，他亦未能将她认出。但他立于梨树下孤冷清离的身影，却在韩施语脑中刻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记。

    之后，韩施语便又时常在想，自己于殷殊，是不是动了心思？若是动了，又是几时动的？这心思，是仅限殷殊的那张脸，还是于殷殊的这个人？这个事情令韩施语略头疼。她自始至终头脑尚且清醒，这个时空，或许只是黄粱一梦，终归有梦醒之时。梦醒一切皆为空，付出越多无非换来伤害越大，这笔买卖怎么都不划算。是以，心中的那颗火苗她总刻意无视，如今被薛靖这么一挑动，竟开始有蔓延之势。殷殊于她又是何种心思？韩施语觉着这个问题很是紧要。

    皎皎空中孤月轮，月下船舶一双人，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湖中莲叶高低错落，亭亭如盖。韩施语惊喜地发现，碧叶之下藏着一个个饱满的莲蓬，欣喜之余也假意做一番矜持。

    薛靖似笑非笑，摘下一个莲蓬，撕开绿色的皮面，露出一颗颗雪白的莲子。他细细剥于掌心，取出莲心，待积满一捧，再递到韩施语面前。韩施语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只觉得滋味甘甜清香，连带这月下景色也变得越发怡人。月下之人，白衣飘飘，白发胜雪，沉静优雅好似谪仙下凡。韩施语觉得，薛靖这样一个妙人，小慧却生生将他错过，委实替她扼腕叹息。远处皆是绵绵雪山，无边无际，唯独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一片区域却四季如常，春风夏雨秋月夜。韩施语对薛靖能找到这样一方净土钦佩无比。

    雪苑圣地，据薛靖所言，是他与小慧最后生活的地方。

    当年小慧因偷习禁术受到反噬，因体内寒气所致，需得在极寒的地方才得以延缓。雪苑圣地位处雪山之巅，四处峭壁延绵，皆是皑皑白雪，是以无人发现山顶之巅还有这一处世外桃源。薛靖也是多年前随其师寻‘幻幽蓝冰匕首’方至此处，却似冥冥之中早有天意，小慧的命运早已在司命星君的命薄上画下一笔。

    眼前似乎浮现一幕男子月下剥莲，少女敛眉一笑，将未取莲心的莲子喂入男子口中，见男子眉宇一蹙，她便笑颜如花，好生欢愉。只是这样的时光却不见长，寒毒虽得延缓，却终不是解决之法。小慧反噬日益严重，神志逐渐恍惚。薛靖只得将寒毒引入自己体内，然而与他习练的烈焰心法冰火相克，致一夜白头。月光之下，薛靖一头银发被照得有些刺目。韩施语移开目光，木然地将一颗莲子放进嘴里。

    薛靖遥望天上的月轮，清风吹絮，扬动起他的银发，荧光融融，他的侧颜也似镶上了一层银边。他观了许久，涩然开口：“明日我便送你离开。”半晌后，听他继续道：“日后，便由殷府那位护你周全。”薛靖回望韩施语，露出仿若灵玉般温和的笑容，轻柔执起她的手，将手腕上的‘牵丝锁铃’顺势脱到她的腕上。

    韩施语心中一顿，这话听着，似诀别。

    将目光缓缓移向薛靖，定格在他洁白的长衫上。里面的绢缎他藏得很好，若不仔细去看，便很难发现。雪苑圣地于他来说，并非适宜疗伤之处。他的伤，在这里恢复得很慢。韩施语忽然感到一阵心伤，神情有些悲戚。

    薛靖修长的手指拂弄她皱紧的眉头，叹道：“此番一别，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你可愿再唤我一声师父？”他眼中有一丝落寞闪过，又道：“你若不愿，亦不必强求。”

    心口一刺，韩施语脱口而出：“你不再回慧武山了么？”

    薛靖沉默片刻，说：“我还有事需要了清，待清算干净了……”

    韩施语脑子嗡嗡作响，只是茫然看着薛靖双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茫然间，眼前隐约浮现出一间竹屋。竹屋之前，幽蓝的湖泊清澈见底，湖面上泛着淡淡蓝光，充满着神秘气息。垂柳的枝条相互交织，形成了条条天然的荡千，像是一个屏障般将其护在其中。竹屋之内摆设简洁，气息淡雅，然一副画像尤为夺目。画像中女子手持‘幻幽蓝冰匕首’的寒冰剑体，似乎正在将其舞动，动作尽显优美柔和。女子面带浅淡笑意，眼波流转更是灵动柔情，神态栩栩如生宛若惊鸿，可见这做画之人对画中女子的情意深浓。韩施语仔细观摩画像，画中女子与自己的确有几分神似，只是女子与自己相较，更多一分出尘脱俗的淡漠气质。

    薛靖当日观这画像时，温润的面庞上有几许苍白涌上，神色黯然。小慧于他，终究是心口上的朱砂痣，触不得，忘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