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匹骡子〔1〕
我十四岁那年,读小学六年级。 那时候,我们伟大祖国正处于意识形态至高无上的季节,是刮风下雨也不知回家的精神错乱年代。我记得,每隔三差五就会从首都北京传来伟大领袖的最强音,举国上下立刻掀起一个“活学活用”的新**。我们小学生更不例外,还要上街敲锣打鼓庆祝。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不管是马牛逼、还是骡子牛逼,反正这一遛,把我这小傻子又溜出了原形。如同自己那寒碜丢人的功课一样,全班五十六个同学当中,我依然排名倒数第一,背诵不出《毛主席语录》中一段完整的段落。 那日上午,第一节课。 依照惯例,全班同学起立,首先给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礼毕,全体师生齐声高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 歌声响亮整齐。 那歌声中不包含我的声音。 我五音不全,一旦亮出嗓子来,立刻会引起哄堂大笑。 徐老太太拿我没一点办法,郑重其事对我说,李福国你唱歌时不用出声,在心里面默默唱就行,我们心里有毛主席才是最重要的。 那会儿,我记不住毛主席的谆谆教导,却记得住徐老太太说过的话。打这以后,每逢早晨唱颂歌时,我只在心里面唱,顶大天动弹动弹嘴,绝不会唱出声的。 我不唱歌那工夫,会乱七八糟的瞎想,只是从来没想过正经的事,能从屁股那想到吃饭的嘴,也能从黄灿灿窝窝头想到黏糊糊稀粑粑,一点也不恶心,不会耽误多吃一口饭。 好吧,趁我胡思乱想和同学们唱歌这工夫,介绍一下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肯定姓徐,我们班的班主任,这年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了。由于她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抿个嘴,跟邻家老太太一样,同学背地里都叫她“徐老太太”。 再说一说不争气的我,李福国是我的尊姓大名。 我娘说给自己起名时,让我那个苦瓜脸的爹费了一番心思。 我大哥叫“福来”,我二哥叫“福柱”。按照我娘的意思,再添一个“福宝”就皆大欢喜了。可是,我爹怎么唤着也觉得不大顺耳,嘚嘚咕咕说,别人家崽子不是叫“跃进”就是叫“国庆”什么的,咱家的孩子却“福来、福宝”的喊着,叫他感到别扭烦心。 街坊二大妈听了,呵呵一笑,我看这孩子就叫福国吧。我爹张口一叫,感觉很爽,当即决定下来了。他还解释说,“福国”就是“福国家”,毕竟不是“福个人”嘛。 不过,我和我爹的想法不一样。 我认为,一个人首先能“福”自己,然后才能去“福”别人,最后才能“福”国家。比如我,一不会背诵《毛主席语录》,二不会唱革命歌曲,三不会做功课,浑身只剩下一个装大粪的肚子,拿什么东西“福”别人呢?难道拿大粪?那些大活人又不是上粪的庄稼!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思维跑得更快的东西。 转瞬,一曲“东方红”就唱到了“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 紧接着,一阵哗啦啦着座声。 我们刚落座,教室的门轻轻开了。 先露头的是学校教导主任,脸上有一丝横rou的中年女人。 跟在教导主任身后是一位年轻女老师。她高高的身材,黑黑的两道弯眉,水光闪闪的一对大眼睛,和教导主任形成了鲜明对照。 我眼睛一亮,暗暗赞叹,长得太好看啦,可惜梳了一头短发。 好像她们事先有过交流,教导主任向徐老太太点点头,便独自走出教室。 徐老太太清清嗓子,介绍说:“这位是张老师,请同学们热烈欢迎。” 啪啪啪…… 一阵热烈地掌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兴奋起来。一时间,浑身上下跟打了鸡血一样,几乎达到了热血沸腾的高度,搞得那两只眼睛呼呼冒着火,一直燃烧到小张老师的后脑壳上。 她已经坐在了第一排,靠窗户一个空位,挨着我们班班长——胡卫东。 我个子大,全班第一高人,自然坐在最后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