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那三只箱子,两只大一些,都三尺见方的样子,另一只却小的多,四四方方,说是一只盒子更恰当一些,也是上好的花梨木,紫红色表面上雕着几枝牡丹花,栩栩如生,十分精致。 杨母站起身来,扬声说道:“小新,小琴,你们把抹布拿过来,再去楼下隔间里把抽屉里的钥匙拿上来。 那两个丫头忙答应着。 陈燕飞看着那些箱子,好奇道:“伯母,这些箱子里到底是有宝贝吗?” 杨母打开其中的箱子,说道:“什么宝贝,都是些杨铮爸爸的手稿和一些古本罢了,他喜欢读书,又喜欢写东西。原来的时候还多,只不过,后来杨家发生一些变故,我和杨铮过得日子朝不保夕,能保存下来的时候也只有这麽多了。还有一次,租的房子漏雨,箱子泡了,有些稿子也被水浸了水,当时是晾干了,有的已经不成样子了,有的字迹不清楚,辛苦你们了。”她顿顿说道:“我知道这工作可不轻松,报酬是一定有的。到时候,我们再细说。” 林霁俯身一看,那些稿子被码得整整齐齐,虽然有些确实残破不堪,有的看不清写了些什么,可是还有一部分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随手拿起几张来看时,写的都是楷书,字迹端方,下笔气韵极是讲究,功力很深,那笔记的内容却是评的一段真宗年间的一段宋史,见解独到,叫人看着心里便觉痛快。林霁一一看时,越来越觉得欣喜,此人读书之多,令人匪夷所思,从笔记小说,到二十四史,再到诗词歌赋。看过的书竟都有所评述,更觉得世间难得。 陈燕飞看她表情,便对杨母说道:“我早就说了,这工作由我们来做,再合适不过。” 林霁只顾着看,心里早就痴了过去,充耳不闻。 陈燕飞摇摇头,却指着那小一点的盒子说道:“这是什么,杨伯母,我们能看吗?” 杨母的手十分小心翼翼拂过那盒子上的花朵,略略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个也没什么,当然可以看,原来还有些首饰,都被我卖了,只留下了一个戒指,准备以后交给阿铮的妻子。另外就是一些老照片了。” 可是她依旧没有打开那盒子,陈燕飞知道她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一些伤心往事也说不定,便立即说道:“伯母,别看了,我们还是开始吧。” 杨母想了一下,似乎不经意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着“啪”的一声,不知道按了哪里,盒子竟然弹开了。 里面的东西一一呈现在眼前,果然如杨母所说,那里面只一个金戒指,却是很老的样式,底下的东西便是被手绢包裹着,一定是照片了。杨母小心翼翼的拿了出来,陈燕飞终于有些不耐,连忙叫林霁:“先别看了,以后有你看的,快过来看照片。” 林霁只得轻轻把那些稿件放下,站在陈燕飞的身边。杨母慢慢把手绢打开,把照片放在床上,一张一张排开,摊开的却是一家子的记忆。 陈燕飞啧啧称奇,不禁问:“这麽多呀。” 杨母轻声说道:“那个时候,杨家家境好,他爸爸对新事物尤其好奇,便托人从英国带了一架相机回来。” 陈燕飞看了其中一张,背景却是园中的一棵树下,一位女子穿着旗袍,抱了两三岁的孩子,笑意盎然。她指着那年轻女人问:“这个是您吗?” 杨母看了看,神态有些怅然,她淡淡说道:“并不是我,是阿铮和他的姆妈。” 林霁一看,照片的女人温婉清秀,眉目之间似乎和杨母有些像,可仔细一看只不过气质上有些接近罢了。林霁忙抬头看了一眼杨母,第一次对陈燕飞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觉得无可奈何。谁知道,杨母微微一笑,坦然说道:“不打紧的,我既然让你们看,就不在乎的。我只是杨铮母亲的丫头,他们一家对我有救命之恩。后来杨家败落,家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不忍丢下杨铮,就只好把他带在身边了。后来是他尊敬我,才喊我母亲。” 她说话只是轻描淡写,可是言辞之间依然能感受到当年所受的痛楚。陈燕飞听得瞠目结舌,林霁却是握了她的手,担忧地叫了一声“伯母”,杨母淡淡一笑:“好孩子,我没事的,都过去了,多么难挨,咬咬牙,也过来了,我都没有想到能活到现在。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默,林霁想一个单身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其中心酸绝非一言两语可以说清。陈燕飞这时也不大敢接话,杨母爽朗说道:“再看吧,没事的。和你们说说,我心里反而痛快多了。” 陈燕飞唯唯,这才把目光投向床上的照片,故意拿出一张孩子的照片来,那孩子白白胖胖,七八个月的样子,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一脸聪明样,坐在床上,双手张开,似乎是要抓什么东西。陈燕飞端详了许久说道:“这位便是杨先生了。可是跟刚才那一张却不太像。这一张看着年纪小多了。” 杨母探头一看吗,笑道:“这可不是他,是朋友家的孩子,是一个女孩子。” 陈燕飞仔细端详,不相信说道:“女孩子?我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杨母一笑:“孩子小,看着都差不多的样子。” 陈燕飞拿着看看,却笑出声来,说道:“啊呀,真是女孩子?我仔细看着,这孩子的眼睛怎么长得像我们家林霁。” 林霁笑着去拉她:“我看你胡说八道。”
那杨母先是微笑,可是一会儿工夫脸色却不对起来,她着急对陈燕飞说道:“你拿过来我看一下。” 陈燕飞忙把照片递给她,连林霁不明所以,急忙围拢过来。 杨母捧着照片,不住地打量着林霁,似是忽有所悟,她脸色渐渐苍白,捂住胸口,似是喘不过气来。林霁大惊,想起那天在西餐厅里的事,忙问:“您的药呢?” 杨母只是盯着林霁,过了好一阵儿,才缓缓说道:“我没事,我没事,你不要怕——” 她一只手触到林霁的脸颊,却又怯怯地放下来。许久,才喃喃说道:“天哪,多么像,多么像,我只是看着熟悉,我只是觉得投眼缘,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了,照片呢,照片呢?” 她突然放开林霁,跪在那盒子跟前,那些手绢打开,一张一张的翻,嘴里有些语无伦次:“我记得还有,放到哪里了?一定还有——” 陈燕飞呆呆看着她,林霁却害怕起来,杨母的行为举止让她十分不安,心底里仿佛有一个小小声音在那里喊叫:快走,快一点走。只有逃开这里才可以不必面对那些让她恐惧的往事。可是她的腿却像坠了铅,半点也挪动不了。 许久,杨铮的母亲果然找了一张出来,直接递到林霁面前,脸色雪白,她说道:“你看看这个。” 林霁只得接着,手却在微微抖着。那一张照片里,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其中一个毫无疑问是杨铮的mama,而另一个,林霁盯着那女人的脸,熟悉得像是对着自己,只不过那女人挽着发髻,旗袍的袖子和下摆都十分的肥大,一看便是民国初年的样式。 连一旁的陈燕飞都叫出声来,掩着自己的嘴巴,断断续续的说道:“林霁——林霁——这女人……是谁?” 是呀,这女人是谁?林霁心里只是觉得眼睛酸涩的厉害,一下子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可是似乎又什么也不明白。 杨母的声音幽幽的传了过来:“她叫月白,杨月白。二十年前,有一对刚结婚的于氏夫妇来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租住的是杨铮家的一套老房子。那夫妇二人都长得极好,尤其那位太太,长得更是美丽,她与人为善,人又和气,便和杨家来往密切起来,和杨铮的姆妈成了好朋友。后来吗……”她沉吟着,看着林霁却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