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云梵盘腿而坐，久久没有说话，小小的茅屋里，只剩下隅婳缓缓倒茶的水声和屋外传来的清脆的鸟鸣。

    “帝君可是想到了什么？”良久，隅婳出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眼中是意味深长的未达眼底的笑。

    云梵莫名觉得紧张，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他嘴唇有些泛白，眼间的青影在此时尤为明显，手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拢紧，甚至额间也微微泛了冷汗，整个人似乎陷入一种偏执而又纠结不已的状态。

    那个可能性一触及脑海，他的偏执就一发不可收拾，自己这么多年对往事毫无记忆、老仙官们所言、寻渊明明没有二子，自己却为何被称为术华的弟弟......自己的记忆是如何丧失的？是有人故意要抹掉，怕他触及到什么秘密？在鬼界时，白堕为什么对自己的疑惑避而不答？她明明是知道得最多的人......抹掉自己记忆的人会是她吗？如果当初那个在人界的神女真的是她，那个孩童又是谁？从见到她以来，她一直是独来独往不是么？如果那孩子真是术华的转世，现在他又在哪里......

    无数的问题涌现，却只有一个名字始终与其相关——术华。术华......这个一度让他十分嫉妒的名字在此时却让云梵有些不知所措，所有的一切似乎呼之欲出，他却怎么也不敢相信，喉间也充满了不知名的苦涩感。那么多年苦苦追寻的似乎在此刻终于可以有个答案，他却莫名地害怕起来。

    全无了往日的飘逸淡然。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本来就不懂得如何与她相处的自己，又要如何去面对她？

    如何去面对往日的一切？

    如果他真的是术华，那他准备好重拾术华的一切，包括喜与悲，苦与乐了吗？一个他素未谋面从不相识的人的记忆要加诸在自己身上，他真的准备好了么？

    纵使宠辱不惊云淡风轻如云梵，在此刻也如同一个被困在了一张网里的困兽，越是挣扎越是被困得越紧，只能徒劳无功。

    隅婳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道：“帝君若是没有心理准备，便请走吧。毕竟我想你是没有那个心情来救我出去的。”

    云梵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双拳在袖中握紧，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抬起头来，嗫嚅了嘴唇，却发现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与术华，是不是有什么联系？我......是术华的转世么？”

    隅婳轻轻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杯子与木板碰撞的声音让云梵一震，隅婳明显感觉到了他心绪的浮躁，嘴角的笑更是有股莫名的得意，她望进云梵的眼里，潋滟的眼波里是数不尽的算计与诡谲。一字一句，她缓缓地开了口。

    “你不是术华的转世。”

    “你，就是术华。”

    云梵紧绷的身体在霎那间松软下来，耳尖只环绕着隅婳淡淡的却犹如魔鬼般的言语，那句你就是术华怎么也消散不去。别人常说隅婳诡计多端，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在这件事上，她没有撒谎，甚至是早已经知道有这一天的。在得知真相的一霎那，他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像是绷得过紧的琴弦在紧绷过后瞬间疲软，有种放松的惬意，又像是得知了什么他一直避之唯恐不及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整个人眉心皱得更紧，袖下的双手也出了冷汗，陷入了更为不安的状态。

    面上的一放松和心里的一紧绷，呈现在隅婳眼里，便是他似喜似悲难言苦乐的模样。

    但从他刚刚身躯的一震来看，隅婳知道，他此刻决计是谈不上喜的，否则怎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这个对手面前露出这么不设防又浮躁的状态。

    不过看样子，除了术华的精魂，他的一切云梵都没有继承到么。也罢，便让他缓缓，只是不知道当白堕得知她苦苦隐瞒的一切被云梵得知了，心里会是个什么景象。

    云梵没有说话，也没有向隅婳求证她话中的真假，只是沉吟良久之后道：“你既说我是术华，何以我对从前记忆一丝也无？我与他......可有相像之处？”

    她看着他眼中隐藏的情绪，最后一句话一出来的希冀神色，让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隅婳摇了摇头，笑道：“我也是偶然才得知的这一切，至于前事如何，你又缘何不记得，只怕帝君只能去找造成这一切的人了。我不说，料想帝君也知道是谁。”

    “至于像或不像么......除了偶有的神色，无论相貌、气质或修为，你哪及得他十分之一。”

    隅婳不留情面地开口，言语中是满满的恶意与讽刺。

    白堕啊白堕，你又将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一切呢。

    云梵微微一震，转而又有点为自己心里的失落感到讽刺，是啊，自己有何能及得上那个世间最为传奇的人呢？纵使是在承了术华精魂的情况下，白堕仍对他如此冷淡，可想而知......

    自己在她心中，真真是毫无特别。

    他缓缓站起，黑发遮住略显苍白的脸颊，有些出神地往屋外走去。

    真真是难以言状又心如刀绞。

    “帝君可小心些，莫要让人掳了去，又得让咱们白堕上仙累一回才好。”隅婳看也不看他，闲闲地开口，自始至终，无论她承认与否，在她心里，是十分看不起这个绣花枕头的，更不会将他与风华盖世的术华联系在一起。

    若说有勇有谋，云梵确实不输他人，只是这未经世事的心智，哪能与术华相匹敌。

    且看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年，能否如从前一般令白堕神魂颠倒了。

    隅婳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转而盘算着该如何“接待”下一位客人。

    云梵神情飘渺地在云间行走，如画的眉目难辨悲喜，他素来不会这样失态，只是这消息，纵使淡定如他，也难掩震惊。

    距仙宫不远处有一座小天池，此时他心乱如麻，并未打好主意该如何走下一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白堕，思前想后，便踱步往小天池处去了。

    与云梵的烦躁不同，小天池的美景倒美得十分平静，烟波缭绕的池间布满奇珍异草，想来是距仙宫极近，受仙气滋养菏泽，便唤出这么多他处见不到的奇珍。不过这天池虽美，比起仙宫来还是逊色了些，是以平素除了司药阁的药君们，很少会有仙人在此逗留。

    云梵负手而立，纷乱的心绪在触及小天池安静祥和的美景时总算能平静下一点。小天池水并不深，却云雾缭绕，约莫池里也有些成了精怪的鱼物。他看不太清池里的物事，也没心思去寻思其他，脑海中似乎扎了无数个小结，怎么也解不开。

    所以，在他少有发呆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张七窍喷烟的脸，也难怪他会倒退一步又下意识地狠狠向那张脸一拳而去。

    他虽然还没缓过神来，那一下却用了他十足十的力，登时那脸上便出现了极大的黑圈，同时伴随着一声极其惨烈的痛呼。

    “啊！帝君......是我啊！是我啊！”

    随着惨叫声的拔高，那张“七窍生烟”的脸也渐渐在云梵面前清晰开来，有些惊愕又有些无语地将握紧的拳头放下，云梵有种想仰天长啸的冲动。

    “铸水？你怎地在此？”

    那人着一袭淡蓝色锦衣，可不正是前些日子与粦守等人一起前往人界相助的司水仙君铸水。

    只不过他脸上的黑圈在此时显得突兀了些，配上他有苦难言的神色，一时竟让云梵觉得有些滑稽，于是心里的郁塞也少了些。

    “回帝君，人界事务已了，小仙索性也没什么事，便想着回仙界，途径小天池，原想休憩调整一番再去面见帝君，没承想在此处相遇。”铸水脸上挂着隐忍的笑，云梵那一拳可是实打实，猝不及防地揍过来，看来一时是消散不了了。

    云梵点点头，算下日子，粦守他们确实快回来了，此地云蒸雾绕，确实有利于铸水修养。

    铸水有些奇怪地看着若有所思的云梵，觉得他今日有些不一样，想了想，问道：“帝君眉头紧锁，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小问题罢了，并无其他。”云梵摇头，直觉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个秘密。

    虽然铸水一直对他忠心耿耿，除了太爱唠叨之外再无其他，但这秘密毕竟关系重大，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可以掌控全局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铸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一时间倒也没有说话。突然，他注意到了什么，眼睛往云梵刚才来的方向看了又看，脸色也起了细微的变化，颇有些沉重的意味。

    “你在看什么？”云梵有些不解地回头，不明白铸水突然严肃起来是因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在袖下聚了力，以防突发情况的到来。

    “帝君方才可是从寻龙山处过来的？”他突然开了口，谨慎又严肃的眼神上上下下地将云梵扫了个遍，看起来竟与平常时恭恭敬敬的铸水不太一样。

    他是司水仙君，但凡有水的地方，铸水的感官敏感度就会被放大数十倍，探知能力也会大大增强，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痛觉稍减才恍惚觉得有些不对。

    小天池是去仙界主宫的必经之路，离长乐殿又这么远，就算是闲来无事，云梵也不会走到这来。

    更别谈是在那么紧张的局势下。

    发生在寻香阁的事他略有耳闻，又想到那人传话时对他所言及过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和疑问。

    云梵看他心事重重又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心里突然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测，袖中双手的力量也加大数倍，只等着铸水的下一步动作。

    后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光几乎让云梵觉得自己被看穿，他扫视着云梵，颊边的肌rou不时抖动，似乎在衡量着什么。这个素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铸水，好像在此时变得有些陌生。

    如果他真的是魔界暗子，他就算是死，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

    良久良久，就在云梵的弦绷到最紧的时候，铸水的神色突然放松下来。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感慨万千。

    “唉！我早跟她说过了，瞒不过的，瞒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