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好,”朱棣直起身,“你放心,阿蕊,本王暂时不会动她,你若再敢将夫人牵扯进来,本王会让你同阿蕊一起生不如死。你跟随本王多年,应该明白,不能留的人,本王决计不会留。” “是!”三宝再度重重叩首。 “王家茶楼已人去楼空,你觉得,下一步该如何?”朱棣问。 “按兵不动,看是何人接管,叫暗卫一并留意王家茶楼被人接管后的动向。”三宝答。 空气中有清冷的寒梅之香,朱棣深吸一口气:“就照你说的去办吧,好生留意着,随时来报。” 朱棣起身离开,三宝回到房中再度躺下,耳边响起朱棣的话语,“你若再敢将夫人牵扯进来。”他的嘴角溢出一丝笑容,王爷竟然这样紧张夫人,一直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其实朱允炆对于朱棣,不是不惧怕的,十五岁沙场杀敌,虽是以燕王的身份随汤和公历练,不但身先士卒,浴血千骨,而且与汤和公一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放眼整个朝野,除老将耿炳文和郭英外,几乎再无将帅之才,奈何耿炳文和郭英早已年逾古稀,如何还能再上战场?而沿海倭寇时有扰乱,西南还未完全安定。 洪武二十九年三月,燕王朱棣独自领兵最后一次北伐,在彻彻儿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拿下前朝所有残余旧部,震惊整个朝野,令他舍不得杀之,又不敢用之。这才在二十九年的时候,皇爷爷下定决心召各藩王回京一同进行冬至的圜丘祭天,促成了苏州枫桥梅林的那场偶遇。可若是天下再起战乱,皇爷爷的话语言犹在耳:“你四王叔,防着他的时候,也要设法笼络之。” 他独自一人在乾清宫反反复复想着他皇爷爷生前的叮嘱,“你四王叔此生最缺的,怕就是一个情字。”“你四叔比朕有福气!” 但朱棣这两年来的所做作为,也是桩桩件件,实实在在的。情之一字,已经将燕王牢牢地牵绊住了。皇阿奶说的,也是句句在理,燕王战功赫赫,若是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失的是皇家的体面不说,满朝文武皆知,燕王世子等三人被扣在京师,即便言官们再如何拟写檄文,也难赌天下悠悠之众口,更遮不住北平老百姓的雪亮双眼。如今到底该如何?实在是叫人难以抉择 没想到除夕还没到,葛诚的密函却到了,紧接着,这燕王又上了一道折子,而这道折子,实在是叫人啼笑皆非,又暗合了葛诚密函上传递的消息。燕王侧妃陈氏有了身孕,燕王妃竟利用王爷许她出殿走动的时机,下手除了陈氏的孩子,更令得陈妃终生不孕。燕王实在烦恼不已,如今只想请皇上允许,让他在苏州邓蔚山香雪海建一处院子,夫人原是苏州人,因藩王无诏不得擅离自己的封地,故而夫人思乡情切却不能回来看看,院子建成后,府里头实在闹心,这亲王也不做了。这算是什么,自请削藩吗? 朱允炆哭笑不得,只得再次召来方孝孺等三人商议对策。 方孝孺和黄子澄依旧是坚持己见,认为时至今日,仍然扣留燕王幼子,于情于理都不和。齐泰更是固执,不但不肯放燕王的三个幼子回北平,还奏请皇上顺水推舟改燕王封地,变相削藩。 朱允炆不敢,失去了燕王,于大明而言就等于猛虎失去了尖牙利爪,至此,方孝孺到底年长,向朱允炆谏言,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启禀皇上,老臣以为,齐大人之言也在理,不若放燕王世子等三人回北平时,派一可信之人以护送燕王世子和防备边境为名,在开平屯兵cao练,因燕王麾下兵卫一向骁勇善战,向燕王借兵卫相助。燕王爷若是毫无异议,就将三子放回,倘若有半点犹豫,即刻将燕王三子带回京师。皇上以为如何?” 朱允炆思量许久,如此,燕王继续留守北平做他的燕王爷,孩子放回去,尽释其燕王兵卫。名义上只是借的,刘备借荆州,还不还就难说了,且可以再试探那燕王到底是虚是实?于是,终于颔首,事如到今,这也是唯一的两全之策了。 他颔首道:“燕王高风亮节,为国家社稷劳苦功高,特封燕王次子为高阳郡王,以示嘉奖,准燕王所请,在苏州香雪海建一所庭院。朕会拟旨,让送燕王世子回北平的特使当众宣读。” 三人俱是会意,立刻躬身附和道:“皇上英明!” 皇爷爷离世的第一个新年,一应的宴会全免,皇城京师,失去了往日新年因有的兴荣欢闹。 除夕夜,朱允炆独自一人站在乾清宫,望向墨黑的天空,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挥落了一地的银色光辉。重檐琉璃顶下垂着的冰凌子泛出幽蓝的光芒,令他想起了阿蕊的那双眼睛,也是那样的闪亮,摄人魂魄。 往年的除夕夜,都有着皇爷爷的陪伴,阿蕊呢,尽管她自幼命运多殊,但这也应该是阿蕊第一次一个人过除夕吧,她一个人在苏州,在奚家酒馆,过得如何?会做些什么呢? 他几乎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去奚家酒馆看一看,可是不行,明天是建文元年的元月元日,他要去奉天门上接受百官万民的朝拜,如今,他已经是帝王,是九五之尊。 他只凝视着那冰棱子泛出的幽蓝光芒,仿佛是阿蕊在与他对视。“皇上,”昌盛小声地提醒,“今儿个是除夕,皇后娘娘,在坤宁宫等着呢。皇后娘娘已经着人来提醒过好几次了,皇上顾着国事,也要顾着龙体。” 他烦闷不已,原来帝王也很多不愿意做的事情必须要做,例如,这样的日子,他一定要去坤宁宫,不能再以国事繁忙为借口。又有很多的事情,想做却不能做,例如,他想去苏州,哪怕是躲在暗处,亲自看一眼,她过得好不好? 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摆驾坤宁宫。”只觉得,步履似灌了铅般沉重。
第二日,他登奉天门,接受天下臣民声势震天的参拜后,回到乾清宫,屋檐下的冰凌子依旧扰人心神:“为何,如今,整个天下都尽在朕的手中,去一趟苏州的奚家酒馆,又能如何?皇爷爷已然仙逝,已经没有人会在逼着朕去杀她。就一回,我就肆意妄为这一回!” 他换过一身平民装饰,交代昌盛,不可告诉任何人,皇上悄悄离宫。他去御马房,牵过一匹马,往苏州打马疾驰而去。 新年的第一天,苏州奚家酒馆的门未开,晓螺闲不住,说是想吃阿蕊包的荠菜馄饨,挎了个篮子出去挑荠菜了。这个时候能挑到的荠菜最是鲜嫩,阿蕊嘱咐了她小心些也就由着她去了。 于是,阿蕊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蔚蓝的天空,想着,娘亲帮她编花环;爹爹陪她放风筝;好婆帮她缝衣服;jiejie和她在院子里追着跑。 那一年冬天,jiejie将她领回家,将她泡在热水里,暖暖的水荡涤着她的身体,洗去她身上的污垢。jiejie挑了一套自己幼时最美的衣衫给她换上,给她梳了一个蝉髻,然后笑得那样美,嘴中却道:“阿蕊真好看,好看得jiejie都快要嫉妒啦。” 记忆里最美好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她的嘴角微微地弯着,整个人,如沐春风,眼眸里满满的,全是儿时的娇俏和天真。 朱允炆到达奚家酒馆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阿蕊,一个令他完全陌生的,令他愈加沉醉而不可自拔的阿蕊。 他对她的渴望蔓延开来,去敲了奚家酒馆的门。 阿蕊听到拍门声很奇怪,今日是初一,十泉里的街坊邻居们,应该是不会来买酒的。尽管奇怪,她依旧将自己从记忆中唤回,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朱允炆映入她眼帘的那一瞬间,所有美丽的回忆戛然而止。她几乎站立不住,本能地看住了朱允炆,因着死死抓住门框而使她指尖泛白,出卖了她心中无比的慌乱。 第一次见他,冯大娘死了;第二次见他,王家哥哥失踪,生死未卜,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衣人死了;这一次呢?这一次,会是谁,终究该轮到她自己了,是吗? 而朱允炆方才看到的,那样神思悠然,俏丽婉约的赵嫣顷刻间变回了那个浑身紧绷,眼眸迫人的奚蕊,心中有着疼痛,原来,自己竟是这样地令她惧怕。 于是,他笑道:“在下途径苏州十泉里,看见这酒馆,新年的第一日,想买杯酒,醉上一醉。” 阿蕊不敢不侧身让他而入,朱允炆自己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依旧笑道:“请姑娘给我来一壶这奚家酒馆最好的酒和一些最好的小菜。” 阿蕊不动,朱允炆也坐在那边看着阿蕊,时光凝滞,朱允炆忽然问自己:“若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