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晓螺蹦蹦跳跳地回来,小小人儿尚未见到,甜甜的声音先飞了进来:“jiejie,这样多的荠菜,足够我们吃好些天的了。” 阿蕊慌得腿直发软,她拼了命地把晓螺往身后藏,一张脸早已惊惶到无措:“jiejie知道了,晓螺,你先去厨房把这些荠菜拣干净。” 晓螺探出脑袋来看朱允炆,欢快地道:“jiejie,新年第一日居然就有客人啊。”她转头又对朱允炆道,“这位哥哥,我们苏州人家,新年的第一日是不能使银子的,不然,一年都聚不了财,还会破财呢。你不担心吗?” 朱允炆笑道:“不担心,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晓螺咯咯直笑:“那好,jiejie,酒菜都卖贵一点,这位好看的哥哥说了,他家不缺银子。” 阿蕊急了,推着晓螺道:“晓螺,jiejie知道了,你快去。” “嗯。”晓螺吐了吐舌头,不忘补了一句,“这位好看的哥哥,我jiejie包的馄饨最是能勾馋虫的了。” 朱允炆颔首笑道:“你听你jiejie的话,快去干活,否则酒菜卖得这样贵,你jiejie却没空招呼我,可就不值了。” 晓螺挎着篮子去了厨房,阿蕊终于开口:“这一次,你要杀,就杀我,别再杀其他人,晓螺,她还小,她只是个孩子。” 此刻,朱允炆这才知道,晓螺原来就是他一时激怒带回宫净了身的,那个少年的meimei。想到王家茶楼掌柜,百般滋味涌上朱允炆的心头,难道在她的眼中,自己就只是个会杀人的恶魔吗?他的笑意开始有些涩然:“我今天来,只想喝酒,不想杀人,你能不能坐下来,陪我一起喝一杯?” 阿蕊害怕,不依他所言,他是不是就会一怒之下又杀人,她默默地灌了一壶酒,取了两付碗筷,拿了些自己平时做的苏州人家新年会准备的小菜,木然地坐在了朱允炆的对面。 朱允炆自顾自地一箸箸慢慢吃了起来,有滋有味。而后,自己斟了一杯酒,小小地抿了一口,紧接着一干而尽,又斟了一杯,问道:“这是什么酒?” 阿蕊直欲将下唇咬出血来,一动也不动,眸光定定地落在了朱允炆的脸上,只是放在桌上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着,彰显着她全身的每一条血脉都在悄然戒备。 朱允炆一声轻叹,想去舒展阿蕊的双手,阿蕊却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手足无措地整个人向后倒去,眼见就要实实地摔在地上,却最终跌落在朱允炆的怀里。 阿蕊立时一把将朱允炆推开,顺势躲到角落,泪终于不争气地滑落,再也掩饰不住,一脸的慌乱失措。 朱允炆突然好心疼,他拭去她的泪水,她欲躲却无处可躲,朱允炆缓缓启齿:“我今日来,真的只是来喝酒,你做的菜,酿的酒,都很好,你放心,我不会再杀你,也不会再要你做任何事,更不会再伤害你身边的人。你在奚家酒馆过得很好,我希望你能在奚家酒馆一直这样过下去。” 阿蕊闻言,惘然而又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他,这才发现,的确,这次的他跟以往所见的他似乎不太一样,眉眼间的寒凉之意淡了许多。 朱允炆重新坐下,再次问道:“阿蕊姑娘,你能不能坐下来,陪我一起喝一杯?” 阿蕊终于缓缓起身,再度坐下。 “这是什么酒?” 阿蕊心神不定中自己也不知道灌了什么酒,斟了一杯浅酌了一口道:“这是春天的时候,我用野地上的蒲公英酿的酒。” “哦,”朱允炆十分地意外,“蒲公英是什么?” “是一种野花,风一吹,会散得到处都是,而后被人随意践踏,所以,我收回来,用来酿酒,好过它们被碾落成泥。” “送我一坛子,好不好?” “好。”阿蕊终于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我jiejie在哪里?王家哥哥失踪是不是与你有关?王家叔叔之死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我不能说。”朱允炆眉目间略略一肃,“我希望你能就此安安稳稳地在奚家酒馆生活下去,如果你也想,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问。” “好。”阿蕊垂下眼眸,不再多言。 朱允炆好奇问道:“为何王家小妹会与你一起生活。” 阿蕊念及自身忍不住有一丝哽咽:“自王家哥哥失踪,王家叔叔莫名身亡,王家婶子一病不起,终而撒手人寰。晓螺无依无靠,王家茶楼也不复存在。” 朱允炆静默片刻,道:“你想到了自己,所以,收留了她,是吗?” 阿蕊神色难掩哀恸,轻轻垂首:“是。” 朱允炆很喜欢这样的阿蕊,更喜欢方才坐在院子里的阿蕊,可是,他不能久留,他取出一锭金子放下,道:“我要走了,这些小菜都很好吃,可否帮我包一份带走。” 阿蕊依言而行,又拿了一坛子酒,用一个小篮子,装给了他。 朱允炆只得离去,犹如一场梦,该醒的时候,终归要醒。 阿蕊在朱允炆离去后,关上酒馆的门,抵在门后,瘫软在地,晓螺听得声响,跑出来瞧,慌得急忙去擦阿蕊脸上的泪水:“不住地问,jiejie这是怎么,是哪位好看的哥哥不肯多使银子么?” 阿蕊死死地抱住晓螺,这一次,终于没有人再因她而亡,她却仍然泣不成声。 而朱允炆在回宫后,将阿蕊给他的酒和菜肴,放在了乾清宫的寝殿。他突然想起了王彦,于是召来了毛骧,嘱咐他,别再让王彦吃太多苦了。所以,又在昌盛的暗中打点之下,王彦突然有一天,被调去了尚宝监,做了一个小太监。 未免引起阿蕊疑心,朱允炆再吩咐毛骧,过段时日,安排可靠的人去买下王家茶楼,照看着奚家酒馆。这次说的是照看,而不是监视,毛骧心领神会。 当然,朱允炆的离宫,因着暗卫并没有见过当今皇上,只道是奚家酒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以及二人的对话,并着朱允炆离宫,而回宫后,王彦所发生的变化,消息再度由三宝全部传到了燕王朱棣的手中。于是,朱棣对阿蕊和朱允炆之间的关系,有了一层更深的了解,他看着奚梅在折香苑里酿出的第一坛寒梅浓,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很快有人用十分公道的价钱买下了王家茶楼,是一对家境尚算殷实人也十分敦厚的小夫妻,刚成家不久,父辈们漂泊在外多年如今俱已离世,老人家希望他二人能回苏州做点营生叶落归根。在阿蕊提出是否可以继续沿用“王家茶楼”这个招牌时,二人也毫无异议,王家茶楼就此易主。 自然,暗卫将此二人的来龙去脉细细打探,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像是凭空出来的两个人,如此更叫人生疑。而这二人身上暗藏的功夫也叫暗卫看了个清楚,素日里倒也不会去奚家酒馆叨扰阿蕊,只是暗地里留意着奚家酒馆的一举一动,看样子并不像是暗通消息,更似护卫着奚家酒馆一般。暗卫将消息一一传回燕王府,令得朱棣又多了解了一层朱允炆对阿蕊的心思。 送燕王世子回北平的人选是毛骧推荐的,宋忠,原本是锦衣卫千户,锦衣卫被撤时隐到了都察院做了一个小小的正七品都御使。洪武三十年的时候,被人弹劾,因深得毛骧信任,太祖皇帝亲自过问,查明无罪,宋忠对圣恩铭感五内。同年,西南边境sao乱,平羌将军齐让征西南却无功而返,宋忠本就是武将出身,自请随辽东总兵杨文出征,平定西南,凯旋而归。 朱允炆急于培养亲信的年轻将领,不用再总是担心朝中无可重用的武将,便令宋忠领兵三万,先行送燕王世子他们回北平,而后备防边境,屯兵开平。削周王在先,而后频频亲自派人在边境屯兵cao练,此举无疑于违背了先帝曾定下“普天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分镇诸国,天下太平。”之国策。 二月初一,宋忠带着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地从京师出发,护送着燕王世子等,往北平而去。朱允炆在奉天门外亲送,那架势,不像送人,倒像是去打仗的。 而朱棣一早就已经收到消息,之前隐匿在京师城外的暗卫们得令,一路跟随护送世子他们,万一皇上改变主意令其返回,立刻暗中下手劫人。 朱高炽他们临走的前一日,朱允炆特地到春和宫和宁太皇太妃给他们送行,三个孩子倒是奇怪,在皇城乐不思蜀,尤其是那朱高煦,更是一脸的不高兴,而那朱高炽最担心的是,自己府里头有没有皇城里那么多好吃的?叫朱允炆只觉得好笑! 当宋忠带着三个孩子就快到了北平城门口的时候,朱棣仍是巍然不动。彼时,梅花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湖面上原本焦黑枯败的荷花花茎褪去了灰色,泛出一点点嫩黄的绿,顶上一卷卷的尚自小小的荷叶尚未铺展开来,梅花酒已经酿好了都封存到酒窖去了。 注: 王彦:朱棣手下七大宦官之一,尚宝监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