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活人 有死人
正成雨露栓上了门,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 院子里有两个刚请来的和尚正在念经。 从楼上看下去,和尚光头显得很可笑但他们的诵经声却是**而哀痛的,再加上单 调的木鱼的当当声,老太婆和孩子的哭声,更使人听了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空虚与寂寞。 正成雨露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来,但现在却似已将近戌时。 天色阴暗,仿佛又有雨意。 十二月的那三条大汉,也全都搬了张椅子坐在廓下,看着、等着,脸上的表情已显得 有些焦急不耐。 孤鹤语和玉棠香正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慢慢的走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看别人,但却感觉到有很多眼睛全都在后面盯着他们。 但等到他们一回头,这些人的目光立刻全都避开了。 正成雨露当然是例外。 她的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情意,就像是千万根柔丝。缠住了孤鹤语的脚跟。 门外风景如画。 暗褐色的道路,从这里开始婉蜒伸展穿过翠绿的树林,沿着湛蓝的湖水,伸展向闹 市。 远山的天色中看来,仿佛在雾中显得更美丽神秘。 这里距离市镇并不远,但这一泓湖水一带绿林。却似已将红尘隔绝在山外。 孤鹤语长长的呼吸着,空气潮湿而甜润,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喜欢这地方。” 玉棠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欢这地方。” 孤鹤语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玉棠香道:“这里通常都不欢迎死人的。” 孤鹤语道:“今天为什么例外。” 玉棠香道:“无论谁只要是住进这里的客人,客人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能反对的。” 孤鹤语道:“若要杀人呢” 玉棠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谁要杀人,杀的是谁了。” 孤鹤语冷冷地道:“这倒真是标准生意人说的话。” 玉棠香道:“我本来就是个生意人。” 孤鹤语往前面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道:“我看他们好像并没有不让我走的意思,我 走出来,也没有人想拦住我。” 玉棠香道:“恩。” 孤鹤语又道:“也许,他们并不是为我而来的。” 玉棠香道:“也许。” 孤鹤语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次算你运气。” 方玉棠香道:“什么运气” 孤鹤语道:“这次你不必怕我被吃掉,明天一早就走。” 玉棠香道:“今天晚上你……”孤鹤语道:“今天晚上我不想喝你柜子里藏着的状元红。”玉棠香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遥视着阴瞑的远山,缓缓道:“今天晚上一定很 长。”孤鹤语道:“哦。” 玉棠香道:“这么长的一个晚上、已足够发生很多事了。”孤鹤语道:“哦。” 玉棠香道:“也已足够死很多人。” 孤鹤语道:“哦。” 玉棠香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个人来了才肯走” 孤鹤语道:“那个人是谁” 玉棠香道:“十二月也在等的人。” 孤鹤语微笑着,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实说,我的 确渐渐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了,”玉棠香道:“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不知道。” 孤鹤语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有趣。”玉棠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 就一定要去做?” 孤鹤语道:“通常都是的。”玉棠香道:“有没有人使你改变过主意” 孤鹤语道:“没有。” 玉棠香叹了口气,道:“好,我去拿酒,带你的女醉侠下来喝吧。” 孤鹤语道:“我还要去换套新衣裳。” 玉棠香道:“现在” 孤鹤语道:“喝好酒的时候,我总喜欢穿新衣裳。” 玉棠香目光闪动,道:“杀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喜欢换上套新衣裳” 孤鹤语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杀的是谁了。” 正成雨露坐在床上,抱着棉被,道:“我们为什么不把酒拿上来,就在这屋里喝。” 孤鹤语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不对,好酒也拿变淡的。” 正成雨露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对” 孤鹤语道:“这是睡觉的地方。” 正成雨露道:“可是……楼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没新衣裳换,怎么下楼” 孤鹤语道:“我就是你的新衣裳。” 正成雨露道:“你” 孤鹤语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着换新衣裳,别人也一样会看你。” 正成雨露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孤鹤语道:“通常都是的。” 正成雨露道:“你有没有脸红过” 孤鹤语道:“没有。”.他忽然转身,道:“就在楼下等你。” 正成雨露道:“为什么” 孤鹤语道:“因为我现在已经脸红了,我脸红的时候,一向不愿被人看见的”。 正成雨露打开随身带着的箱子,拿出套衣裳。 衣裳虽不是全新的,但却艳丽如彩霞。她喜欢彩色鲜艳的衣裳,喜欢彩色鲜艳的人。 孤鹤语好像就是这种人。 他骄傲,任性,有时冲动得很像是个孩子,有时卸又深沉得像是条狐狸。 她知道这种男人不是好对付的,女人要想俘虏他,实在不容易。 可是她决心要试一试。 这里吃饭的地方并不大,但却很精致。 桌上是红木的,还镶着云石,墙上挂着适当的书画,架上摆着刚开的花,让人一走进 来,就会觉得自己能在这种地方吃饭是种荣幸所以价钱就算比别的地方贵,也没有人在乎 了。 十二月的三个人,占据了靠门最近的一张桌子,眼睛还是盯着门。 他们显然还在等人。 万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户,他已经开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却还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后。 “这位客官用不用饭”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让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这就是某种人自己选择的命运。 法事已做完了,那两个和尚居然也在这里吃饭,灯光照着他们的头,亮得就像是一颗蛋。 他们好像刚刮过了头也许一天刮三回。 风中隐隐还可以听到那位老太太的哭声,究竟是谁死了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打破 鱼缸的人还没有露面他为什么―直躲在屋子里不敢见人茶不错,酒也是好酒。 孤鹤语换上件白衫绣蓝羽的新衣裳,喝了几杯酒,似乎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玉棠香却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正成雨露嫣然道:“你吃起东西,怎么比小姑娘还秀气” 玉棠香苦笑道:“因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总难免有些心疼。” 孤鹤语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拍手叫了个伙计过来,道:“替我送几样最好的酒菜到后面巷子里去,送给一个 戴红樱帽的官差和一个卖凉茶的。” 玉棠香冷冷道:“还有个戴毡帽的呢” 孤鹤语道:“据说他们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东西吃。” 玉棠香道:“蜈蚣、壁虎、蟑螂。” 正成雨露脸色忽然苍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呕吐。 屋子里每个人好像都在偷偷的看着她,甚至连那两个和尚都不例外。 他们的嘴吃素眼睛并不吃素突听蹄声急响,骏马长嘶,就停在门外。 十二月的三个人立刻霍然飞身而起,脸上露出了喜色。 他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玉棠香看了孤鹤语一跟,举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孤鹤语道:“为什么忽然敬我” 玉棠香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再不敬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孤鹤语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来的是谁,再敬我也不迟。” 用不着他说,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门口。 骏马长嘶不绝,已有个人匆匆赶了进来。 一个黑衣劲装的壮汉,满头大汗,大步而入。 十二月的三个人看见他,面上又露出失望之色,有两个人已坐了下来。 来的显然并不是他们的人。 只见一个人迎了上去,皱眉道:“为什么。” 别人能听见只有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如耳语。 刚进来的那个人声音更低,只说了几句话,就又匆匆而去。 十二月的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又坐下开始喝酒脸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却已看不见了。 他们等的人虽然没有来,却显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么消息万大少皱起眉别人的焦躁不安,现在似已到了他脸上。 两个和尚忽然同时站起,合什道:“贫僧的帐,请记在郭老太太帐上。” 出家人专吃四方,当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孤鹤语总觉得这两个和尚看着不像出家人。 他眼睛里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道:“听说你天生有对比狐狸还厉 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玉棠香道:“考什么” 孤鹤语道:“两件事。” 玉棠香叹了口气,道:“考吧。” 孤鹤语道:“你看刚才那两个和尚身上少了样什么” 正成雨露正觉得奇怪,这两个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残废。怎么会少了样东西玉棠香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已脱口道:“戒疤。” 正成雨露忍不住叹道:“你们的眼睛果然厉害,他们头上好像真的没有香疤。”孤鹤语 道:“连一个都没有。” 正成雨露道:“他们....他们难道不是真的和尚?” 孤鹤语笑了笑,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何必认真” 正成雨露抿嘴一笑,道:“你几时也变成和尚的怎么打了” 玉棠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样会打,而且也会白吃。” 他不让孤鹤语开口,又道:“你已考过了一样,还有一样呢” 孤鹤语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十二月究竟在等谁” 玉棠香摇摇头。 孤鹤语道:“他们在等蔡鹰天!”玉棠香立刻皱起了眉。道:“蔡鹰天‘天魔刀’蔡鹰天” 孤鹤语点点头。 玉棠香动容道:“这人岂非已经被仇家逼到东藏扶桑去了” 孤鹤语道:“扶桑不是地狱,去了还可以再回来的。” 玉棠香眉皱得更紧,道:“据说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还学会了扶桑的‘忍术’,他 既已人了十二月,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黑龙十二煞’其中之一。” 孤鹤语淡淡道:“想必是的.”正成雨露瞪着眼,道:“什么叫忍术” 孤鹤语道:“忍术就是种专门教你怎么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还是不要听的 好。” 正成雨露道:“可是我想听。” 孤鹤语道:“想听我也不能说。” 正成雨露道:“为什么” 孤鹤语道:“因为我也不懂。” 其实他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懂。 忍术传自大简木,到了幕府德川时期,经当代的名人“大简木羽衣”和“大简木羽村”发扬光大,而雄霸扶桑各国称仙人。 这种武功传说虽神秘,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易容,气功,潜水,障眼法--这些武功的变形而已。比较特别的,是他们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种禽兽器物,来躲避敌人的追踪,其中又分为五派。 火之派、风之派、水之派、雷之国派和土之派。 火善于用控火,雷善于用掌雷。 这些事孤鹤语虽然懂,却懒得说,因为说起来实在太麻烦了。你若想跟女人解释一件很 麻烦的事,那么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玉棠香沉思着,忽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等的是蔡鹰天” 孤鹤语道:“刚才他们自己说的。” 玉棠香道:“他们说的话你能听见” 孤鹤语道:“听不见,却看得见。” 正成雨露又不懂了,忍不住问道:“说话也能看见怎么看” 孤鹤语道:“看他们的嘴唇。” 正成雨露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孤鹤语道:“你怕我” 正成雨露道:“嗯。”孤鹤语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正成雨露笑了,这句话正是她问过孤鹤语的,她轻轻笑着道:“你真不是个好人。” 万大少已大摇大摆的走了。 “你在这里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饭,就真的要匆匆赶回去。 孤鹤语忽然道:“兄台等一等!”.黑衣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孤鹤语笑道:“这里的酒不错,为何不过来同饮” 黑衣人终于慢慢曲转过身,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却更深邃。 他的双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里还有六个人要吃饭。” 这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之意。” 孤鹤语道:“你怕万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简单:“我怕。” 孤鹤语道:“你不想做别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会杀人,我本来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现在他垂下头,黯然道:“我 虽已老了,但却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孤鹤语道:“所以你才跟着万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孤鹤语道:“你跟着他,并不是为他保护他,而是为了要他保护你!”他说的话就和他 的目光同样尖锐。 黑衣人仿佛突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跟跄后退,转身冲了出去。 正成雨露咬着嘴唇,道:“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伤人的心” 孤鹤语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一声,道:“因为我本就不是个 好人……”没有人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因为就在这时,寂静夜中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一种令人血液凝结曲惨呼。 呼声好像是从大门外传来的,玉棠香一个箭步窜出,铁钩急挥,“砰”的,击碎了窗 户。 大门上的灯光冷清清照着空旷的院落棺材已被抬进屋里。 院子里中来没有人,但这时却忽然有个人疯狂般自大门奔入。 一个和尚。 冷清清的灯光,照在他没有香疤的光头上。 没有香疤,却有血! 血还在不停的往外流,流过他的额角,流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皱纹,在夜色灯光 下看来,这张脸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他冲入院子,看到窗口的玉棠香,跟跄奔过来,指 着大门外,像是说什么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悲愤之色,嘴角不停的抽动,又象有只看不见 的手,用力扯伤了他的嘴角。 玉棠香一掠出窗,沉声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这和尚喉咙里格格的响,嘶声道:“十……十……十…”玉棠香道:“十什么” 这和尚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四肢突然一阵痉挛,跳起半尺,扑地倒下!玉棠香皱着眉, 喃喃道:“十什么…十二” 他慢慢的转过头,十二月的三个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来也很吃惊。鲜血慢慢的从头 顶流下,渐渐凝固,露出了一点金光闪动,玉棠香立刻蹲下去,将他的头摆到灯光照来的一 边。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碧玉银月环。 直径七寸的碧玉银月环,竞巳完全嵌在头壳里,只留一点边。 玉棠香终于明白这和尚刚才为何那么疯狂,那么恐惧,一枚直径七寸的碧玉银月环,无论嵌入 任何人的头壳里,这人都立刻会变得疯狂的。 孤鹤语皱着眉,道:“黑面帮的碧玉银月环” 玉棠香点点头,站起来,眼圈盯着对面的第三个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杀这和 尚”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去” 说话的人是万大少。 他显然也被惨呼声惊动,匆匆赶出,正背负着双手,站在灯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玉棠香看着他,淡淡道:“兴业堂是几时和黑面帮结下深仇的” 万大少道:“深仇谁说兴业堂跟他们那些不黑不白的怪物有仇” 玉棠香道:“鱼缸是怎么破的” 万大少笑了笑,道:“也许他们跟鱼有仇……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玉棠香道:“你想要我问他” 万大少道:“随便你。” 玉棠香冷笑着,突然走过去。 第三个门一直是关着的,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光。 玉棠香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耳上的两枚碧玉银月环在风中“叮叮”的响,眼睛里仿佛有火在燃烧着。 玉棠香看着他耳上的碧玉银月环道:“蒋帮主” 蒋不清沉着脸,道:“玉掌柜果然好眼力。” 玉棠香道:“刚才……”,蒋不清道:“刚才我在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从不杀人的。” 桌上果然摆着个金盘,盘子里还有半条褪了皮的蛇。 蒋不清嘴角仿佛还留着血迹。 玉棠香忽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就好像被条毒蛇缠住。 蒋不清用眼角瞟着院子里的万大少,冷冷道:“莫忘记只要是有一两子的人,就可以扔个个把碧玉银环,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碧玉银月环杀人。” 玉棠香点点头,他已不能开口。 他生怕会呕吐。 隔壁的屋子里,又有那老太大凄惨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 蒋不清“砰关上门,又去继续享受他那顿丰富的晚餐。 十二月的三个人已退了回去。 正成雨露紧紧拉住孤鹤语的手,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和尚的尸体已僵硬。 玉棠香皱着眉走了过来,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孤鹤语道:“因为他是个假和尚。” 玉棠香道:“假和尚……为什么有人要杀假和尚”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玉棠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我算的不错,外面一定还有个 死和尚。” 孤鹤语道:“死的假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