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芍药
贺十一窝在师父怀抱里,感受着他有力臂膀传递的温度,听着他在耳边低低细语,似有魔咒一样,那种无力感渐渐消散,心里顿时感到踏实。 “谢谢师父。” 手脚有了劲,她扶着师父的胳膊站了起来。 贺景萧也站起身,一只手仍然替她按着额头的伤口,低头望着她的眸色如墨,语气略带斥责,“大半夜瞎晃荡什么?” 贺十一闻言感觉十分难为情,不过是夜间上个茅厕,都能跌一跤,还吓成那副蠢样子,说出来得又要被师父嘲笑了。 “估摸着是水喝得有点多,所以夜里尿急……然后走得有点急,就倒霉地摔了一跤。” “你是豆腐做的吗?摔一跤就起不来了?”贺景萧眉头收紧,按她额头伤口处的手用了点劲,“你刚刚到底在害怕什么?” 贺十一呲得一声疼,头往后躲了躲,梦里的那些她不确定说出来会不会又遭师父的嘲笑,便干脆不说,只另显担忧道:“这不是可怜我自己破相了吗!也不晓得额头那里会不会留疤。” 贺景萧眸光微收,不再多想她在害怕什么,而是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嗓音沉沉,“别乱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贺十一被师父这么一拉,又凑到他怀里,这么近的距离,可以闻到他身上特有的竹叶清香味道,这清香味在鼻端萦绕不断,搅得她心肝乱跳,脸颊发烫。 又生怕师父发现自己的异样,她连忙伸手抢过帕子去按住伤口,后退个两步,陪着笑脸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贺景萧收回手拂了拂衣袖,透过夜色,冷眼看着她,“既然无事了,就赶紧回屋吧。不过……”他顿了顿接着道:“你还上茅厕吗?” “……”贺十一讪笑两声,“去,这一出岔子都忘了……” 贺景萧道:“那我陪你去吧。” “唔!师父,你对我真好!”贺十一现在什么害怕啊尴尬啊都抛到脑后去了,今夜师父的举动话语实在是太叫人感动。 “你别想太多了。”贺景萧俯身将地上的小灯捡起,重新燃了火折子,眼前瞬时亮了起来,他斜看她一眼,提着小灯很快转身,“我是怕你掉茅坑可没人捞你起来。” “……”恶毒!真恶毒! 回屋的路上,贺景萧什么也没说,提着灯盏走在前头,贺十一却才觉得疑惑,师父是不是一直都在屋外没睡觉呢?不然他怎么那么快就出现了? 那么师父为什么不在屋中睡觉而是在屋外晃荡呢?莫非也是尿急出来上茅厕的? 她刚问出声,贺景萧就在前头止了步子,修长挺拔的身子,隐在黑暗里,莫名多了些许看不透的沉重。 “怎么了?师父。” 贺景萧闻言并未转身,只问道:“十一,你困吗?” 贺十一虽然觉得困,但师父这么问一定是想说什么吧,于是她硬生生说:“不困。” “与我去个地方吧。”贺景萧转了身,昏黄的光线在他四周流转,坚毅的五官此时显得模糊,尤其是那双如墨锐利的眸子。 贺十一望着他,有一瞬的走神,点了点头,道:“嗯。” 师父有心事呢。 贺景萧对这山谷十分熟悉,由他带路,穿过一小片杉林,夜色寂静,峡谷的风很凉快,二人并不觉得热。 走上一个斜坡,山坡上便可见长满的大片芍药花,月光洒下,银光如辉,每一朵粉红的花都显得温柔,安静。 就在这么大片的芍药花之中,有一抔黄土,立一块墓碑,石碑前燃着一对幽幽香烛,泥土中还有不多久才熄灭星火的纸钱。 贺十一见到眼前所见,便有些猜到了什么,那里是师父爹娘的坟墓吗? “师父?”她轻声唤道。 贺景萧径直提着灯盏走到墓碑跟前,弯膝跪下,抬手摩挲石碑上的刻字,眸中深沉,声音却清淡:“十一,你可知我娘在这片花海里沉睡了多少年了?” 不等她回答,他自顾自接着道:“十八年,当年我不过四岁的孩童,甚至如今我都几乎快忘了她的长相,只有一条红绳串过的榴红珠子能留下点记忆。过了今夜便是她的忌日,还好,有义父陪着她,娘她应当并不寂寞罢。” 说完,从颈口捞出刚刚说到的那条红绳串着的榴红珠子来,那颗珠子色泽红润饱满,有且只有一颗,仿佛女子眉心点上的朱砂痣,美艳妖娆却也带着股幽怨之气。
贺景萧捏紧玉珠,仿似陷入回忆之中,突然神色变得阴沉,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恨意,“却不知那伤了我娘的伪君子又是谁?” 贺十一闻言心惊,原来师父并不知道他爹是谁!恐怕他娘亲也是郁郁而终的吧,那么年轻,除了心结所淤,还能得什么大病不成? 她想不到一向放荡不羁懒散随意的师父背后还有这样的身世,相比之下,她反而就不想知道自己失去记忆前的人生了,知道了或许会徒增没必要的痛苦,毕竟眉骨处的骇人伤疤永远昭示着罪恶一样的从前。 如今这样跟着师父闯荡江湖,便是最好,也希望师父能永远不要找到他的生父,不存在的人怎么记恨得长久。 思绪不过一瞬之间,她深吸一口气,扒开花丛,上前跪在贺景萧一旁,轻声道:“师父,让我也来拜祭拜祭她老人家吧。” 说着凝神看了看石碑的字撰,师父的娘亲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贺余容。这些刻字应当是出自师公之手吧,或许镜风华这个江湖人物也是个长情之人。 收了乱想,敛了眉目,她伏下身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后半夜,风更清冷,贺十一陪着贺景萧多待了一会儿,二人都不用说话,只安安静静坐在这片花海中,这燃着红烛的墓碑前。 夜色沉静,天地间都变得无声无息,贺十一折腾大半夜终究是不抵困意袭来,她半阖着眼睛歪靠在师父身上渐渐沉沉睡去。 贺景萧歪头低眉看她,见她睡得香沉,眸光微闪,忽然拂开她额前发丝,看到那磕破的伤口处早已止血,却仍是红肿破皮。 他微起身,展开衣袖,将她拦腰抱进怀中,再望一眼墓碑,随即敛神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