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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5 章、童女活殉葬(3)

    韩梦秀直愣愣地站着。刚才女眷们哭泣时,她那脸好像一块铁板,如被管押似的一声不吭。现在婆娘们都爬在地上没有声音了。她的眼睛却像开了闸,倾泄沉痛的泪水。可是她不揩一下,任随悲愤的绝望暴露于天。显然,她并不是痛悼棺材里的死人。

    天色此时灰黄。铜红色的太阳,刚刚从庄园的西门楼顶探出头来。它也像被人搧了耳光,周围有老大一个圆圈型“虹印”;还像抹血的光环,华堂人称“太阳戴艳”。此时的“太阳戴艳”,是一种预兆,是预告韩大雕“若在猖狂,好景不长,走向死亡”的潜影。那是闷热而浓密的水蒸汽,科学地预示着“天公要起雷霆雨,尔若不信走着瞧”。

    童女们被固定完毕。泪珠儿就见那个:

    老巫师站在孝子们的前头,将“引魂幡”朝天上连举了三下。他的腮帮抽动着,显然嘴里在念什么。但可以断定: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到现在也没有磨损。看来,他的“嘴劲”一定很坚实。

    其实老巫师念的,仅仅只是反反复复的一句“姜太公在此,诸神鬼回避”;有时反复“南无阿弥陀佛”。老巫师心声:“我是帮死老太婆喊‘南无阿弥陀佛’,让她在阴间少受罪。也是我老念‘姜太公在此,诸神鬼回避’乏了,改改口味而已。”

    稍顷,庄后门外的开阔地里,接连不断地、成群成群地升起白色的“孔明灯”。那是一种圆筒形“纸袋”——纸袋子是用薄绵纸粘接而成。每个高两米,粗近一米。袋口向下,口缘由竹质篾条撑圆。两根细铁丝成十字形,系在竹篾条上。十字交叉处用细铁丝绑着桐油浸透的草纸饼。交叉点由长长的细铁丝,吊着一个烈性炸药的巨型鞭炮。鞭炮的导火线前端,缠着线香的尾端。线香的长度约十来毫米,预计燃到纸袋可达的高度时,引着导火线。油饼燃烧的浓烟,充满和鼓胀纸袋,多余的烟在袋口向下排放。纸袋内的热空气比重,比纸袋外冷空气的小。这就形成:油饼边燃烧,向纸袋内供气鼓胀和加热,边向纸袋口排烟。就使整个比重小的纸袋和附加物,在大气压力(浮力)的作用下,向高空上升。

    华堂人俗称这种玩意为“孔明灯”。传说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发明这种火器,用于火攻高山上的寨子。近代有的人叫它“土气球”——其实就是后来西方才有的“热气球”。这是科技产物,不是什么“神灯”。

    老巫师在放灯时,又反复念了一番通咒语“姜太公在此,诸神鬼回避”。眼看“九九”八十一个孔明灯徐徐上升,将八十一个巨型鞭炮,带到了无风的高空。

    如果站在高山上看,白色的纸袋子犹如朵朵白云;也像散布在天空的羊群。

    老巫师十分自豪:“哈哈!那是我念咒语,施展法术升上天去的‘神灯’!它威势长空,壮观天地。我这一次的威名,更要传遍天下!”

    突然,土气球的下面,闪起团团白光,顷刻传来天崩地裂的爆炸声:“轰”!“轰”!“轰”……

    擂动得人心翻腾,大地抖索,几十里外也久久不息地震荡着强大的声波。

    真如长空霹雳,威力比后世的农旱人工降雨弹,那不知大了多少倍。

    老巫师心声:“我心里乐开了花,得意洋洋。这是我法力无边,才取得如此辉煌的成果。”

    天空大爆炸尚未结束,“抬棺架”两侧、巨绋两旁、以及四大巨神像前方和左右,跟与天上呼应似的,立即爆炸起了密密麻麻、连成一遍的巨大鞭炮声。

    锣鼓声也全力大作。整个天地充满了超高度噪音的狂涛。

    韩大雕说:“这是最热闹的时候。”

    韩丙子道:“这是震荡人心的狂涛!”

    老巫师欢乐:“这是驱赶邪恶的声势。什么妖魔鬼怪都被駭跑了。”

    韩梦秀暗道:“这是愚蠢。”

    “丧架”的四面八方,笼罩着鞭炮nongnong的黑色硝烟和难闻的火药味。

    空气被污染程度,就像清水加入了污黑泥搅拌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泪珠儿突然感觉:向上升起。

    “八八”六十四人抬起了“丧架”,慢慢向前走动。

    后面的女眷“哭嚎”起了“薤露曲”。跟鞭炮锣鼓凑热闹。只是她们的声音,相对之下微弱得像大瀑布旁的细蚊虫振翅,响度太小,在强大的噪音干拢之中,连她们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鞭炮猖狂炸了一会,在巨绋侧面、“丧架”旁的停止了;只有“四大神像”前面竹竿高高举着的、一大捆“旺山钱”的下面,还在一边走,一边“噼噼啪啪”地爆炸。黑色火药的浓烟,继续滚滚上升到高空。

    锣鼓声同时不遗余力地喧嚣。但这回听清楚了:那两扇大铜钹,互相拍击发出的声音是“球”,鼓声是“懂”,锣声是“光”,铛声是“上”(华堂人读音“丧”),木鱼声是“要”,边鼓声是“还”。六个人各cao作一件,相互配合,按照曲谱发音。这群打击乐发出的旋律,华堂人叫鸡子翻译,那声音是:

    “光球,光球,光懂球!还球,还球,光还球!懂!懂!懂!丧!丧!丧!要丧要丧还要丧……”一路都是这种曲调。

    二十个童女听着,极端烦躁。

    老巫师却觉得极为悦耳。心中说:“光球是圆宝,‘懂求’就对了。丧,丧,丧,死人越多我的事业越兴旺。”

    硝烟慢慢悠悠地向高空升起去了。

    “丧架”上的童女们,由于高出了人群,这才看见了更多的情况。

    鞭炮炸的碎纸屑在地上,有如铺了厚厚一层杂色雪。一些杂色参在其间。

    韩梦秀的女兵们,成纵队走在“抬丧架”的两旁。

    女兵的外侧,是人们排成的、脸面朝着棺材的两道“人墙”。

    人墙后面是杂乱无章地站着的人群,多得如山洪冲积在两岸的“南瓜石”。

    他们的脸都像被霜打过的那样,有的灰白,有的蜡黄,有的铁青,有的酱紫。他们的眼光一律盯着棺材旁的童女。不肖说,他们是在欣赏这二十具活人组成的“浮雕”。他们的表情奇形怪状:有的歪斜,有的扭曲,有的板滞,有的折皱。对韩家羡慕、神往、佩服、跃跃欲试者,比比皆是。对童女惊赞、惋惜、同情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者,寥若晨星。

    洪菊花边给学生们讲故事,边在黑板上画草图:“这些杂草一般多的旁观者,不但欣赏二十朵鲜花一般的童女;而且都知道:待会儿她们就要被推入那座巨大的‘生机坟’(人还没死就在地下造成好的、规模如几间富人房屋的大墓)。童女们分别被固定在墓里的桩上,陪伴着那不如粪便的死人棺材,活埋在墓内,学名叫‘陪葬’‘殉葬’。童女们在墓内断气,枉死土石包里。

    此时在场的观众,竟然都觉得:这比外地的土豪劣绅,用水银灌进‘活阴奴’头项致死,再陪葬文明多了。尤其还觉得:这是历来风俗所致,理所当然。谁也不曾想到:此时应该唱一唱‘救人一命,胜敬百尊菩萨,’‘胜烧万炷高香’的虔诚曲,或者唱一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什么的高调。

    足见这些人的愚昧程度,由于他们喜欢看这样的惨剧,而助长了活殉葬的罪行和歪风。

    尤其历来的政府、帮派、教会,都没有谁来制止,足见社会之落后和黑暗。”

    送葬途中。两旁人群构成的、两条长长的“人岸”,长得看不到尽头。

    两岸边之间的送葬队,除泪珠儿她们已经看见的,在韩家女眷的后面,还接踵跟着与活物一般大的纸质物:人,马,牛,羊,猪,狗,猫,鸡,鸭,鹅,鱼,鹦鹉,八哥和其它百鸟,驯兽,打手,武士,劳工等群体;还有看来规模浩大的纸质宫殿,家具,衣物,金山,银山,田庄……其中有真正的金锭、银元、珠宝、首饰、衣物、化妆用品……一群、一群,一队、一队,浩浩荡荡,构成一条望不到首尾的长河,如满载的串连筏子似的,在长长的“人岸”之间,慢慢向前流动。

    二十个童女的心情,此时真是难以诉说,难以形容,难以表达和难以描述。生物的本能就是生存,她们也不例外。自从被抓捕时起,到韩家庄之前的漫长行程中,声音已经哭哑,泪水已经流干,再没有哭诉的灵魂,再没有流泪的余力。眼看就要被活埋,就要死,不能改变,因而个个都已绝望,都已心碎,都已冷凝,都已木偶似的僵直。死,肯定是很悲惨的,只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生物都有活命的希望。

    童女“水草芽”极度悲伤。目睹观众那样兴致勃勃,她不相信他们是人,而是动物。因为他们没有人性:无论童女多么凄惨,多么悲伤,动物都不理解;都不同情;都只觉得稀奇、新鲜、好看。

    童女“地衣皮”极度恐怖。认为两旁的人,都是助纣为虐的吃人魔鬼。

    童女“豆芽壳”极度悲凉。认为左右观众,没有良心,都是同石头一样的冷酷心肠。还不如山坡上的树木能给人遮荫。

    童女“木贼节”极度哀痛。看着那些脸面像猪肚子的人们,那样为韩家助威,只不过是为了贪吃韩家的一顿水饭而已。

    童女“青苔梢”却希望自己立即变成真正的青苔梢,或是立即变成小草,小树,或是立即变成路边某个人的衣服,即使立即变成石头也好;只恨自己,错成了人身。父母亲没有错,只是这个世道,太没有人性了。

    童女“鬼针草钩”却觉得:那些南瓜脸也不是人,是真正的畜生,是畜生当中的冷血动物眼镜蛇。你们助长韩大雕的威势,你们就是帮凶!至少也是邪门歪道的应声虫。

    童女“淡竹叶尖”认为:我们是在狼虎锋利的爪子下,要被它他们吃了,要死了,人到这时想要活,但是无可奈何,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我仇恨在心中,死了也永远痛恨韩大雕、丑陋的牛屎脸老巫师!还恨那些参加造声势的、人面兽心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