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落书生典旧书,得势把总宴乡里
大清嘉庆四年,胶东掖县武城庄。 武城庄南,有一府邸。府邸大门前两座石狮子不怒自威。府内宽绰舒朗,四面房屋各自独立,又有游廊连接彼此。北房三间里仅一间向外开门,称为堂屋。两侧两间仅向堂屋开门,形成套间。 刘府的大门,门墩是抱鼓形的。俗话说,“文官武官看门墩。”因为门墩像打仗时擂的战鼓,所以表明这院中住的是武官。大门上有四个门簪,“官大官小看门簪”。大清规矩,四个门簪代表院中的主人,是从四品以上官员。 与这座宽阔府邸不相称的是,正门牌匾上的“刘府”二字,掉尽了烫金颜色。牌匾有些歪歪斜斜,甚至生出了几丛蜘蛛网。府邸中心,本有一座荷花池碧水涟涟,中间是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可这一泓碧水,却早已经干涸。曾几何时荷花池中畅游的锦鲤也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几只癞蛤蟆聒噪。院子当中,生出了几丛杂草。 一个青年男子枯坐在堂屋中,他面容消瘦,发辫有些散乱不羁。一身旧长袍,掩不住寒酸。此男子名曰:刘百润。这刘百润祖上有人做过一任直隶提督,才置下了这偌大宅院。可惜到刘百润这一代,家道中落。刘百润自小命途多舛,六岁丧父,九岁丧母。祖父一手将刘百润养育成人。本指望他用心读书,考个功名将来也可重振门楣。乾隆五十八年,刘百润不负祖父殷殷期望,院试得中秀才。本来摩拳擦掌,想要在来年乡试中一展身手,混个举人出身。却不料之后学运一落千丈,屡试不第。刘百润之祖父竟因此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一命呜呼。 刘百润时下正在翻腾一本《世说新语》,倒不是因为此君好读书。刘百润少时曾听祖父说过,刘氏先祖发达时,连书里夹得都是银票。那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些年家道中落,祖父又驾鹤西游。刘百润为了肚子只好变卖家中旧书。在与旧书贩子成交前,定要翻腾一遍卖出的旧书。万一翻出张德泰钱庄这种百年老号的银票,那他也就衣食无忧了! 旧书贩子不耐烦的催促道:“我说刘秀才,能不能快点。你这书里还能有宝不成?” 刘百润回答书贩:“哎呀,钱都收了,还能不把书给你不成?何必急于一时?” 旧书贩子却并不买账:“我说刘秀才,你卖不卖?一吊铜钱已然不少了!再不卖我可走了!”旧书贩子作势也转身离去。 刘百润赶紧拉住旧书贩子,叹了一声:“别,我还指望你这一吊铜钱买米呢。唉,想我堂堂刘府,鼎盛时佣人十数人,锦衣玉食。现如今却落到要变卖家中藏书换米下炊的地步。” 旧书贩子接过刘百润手中的《世说新语》,笑笑道:“我说刘秀才,就别扯那些八辈子之前的事了。县城王大财主不是出五百两银子买你家这所宅子么?你把这宅子一卖,还不是天天有人伺候吃食。何必像现在这样,天天的典卖东西换几口吃食?” 刘百润摇了摇头:“这祖宗留下的府邸,怎可随意变卖。都说是祖宅即风水,要是卖予他人,坏了风水,可是要遭苦头的!” 旧书贩子却笑道:“坏风水?我看你刘府现在的风水也好不到哪去!” 刘百润送走旧书商,揣着一吊铜钱走到村中粮米店买些粮米。掌柜的见刘百润来了,高声道:“呦,这不是我主家刘秀才么?怎么,今个有钱来我这买米了?” 那粮米店掌柜的祖上做过刘府家奴,所以称刘百润为“主家”。其实掌柜口称刘百润为主家,更多的是带了几分挖苦。 “孙掌柜,多日不见别来无恙。给我来三斤好米。”刘百润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吊铜钱,递给孙掌柜。 孙掌柜拿着铜钱,在手里掂了掂。“我说主家,这好米的价,半月前是一吊三斤。现如今一吊钱只能买两斤了。” 刘百润有些着急,问孙掌柜:“米价怎么涨的如此之快!” 孙掌柜“啪”一声把那吊铜钱丢在钱箱里,笑道:“主家啊,你可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不知道今年江南受了旱灾?你说你干啥非要吃上等好米?这上等好米一吊钱两斤顶多能吃三四天。可这杂和面一吊钱能买二十斤,能吃小一月。” 孙掌柜把铜钱丢进钱箱的时候,刘百润两眼紧盯着铜钱。好似丢进钱箱的不是铜钱,而是他心头的一块rou。他回答孙掌柜:“唉,我堂堂刘府,怕是百年内还没人吃过杂和面。我要是吃那东西,上了西天怕先祖骂我丢尽刘氏一门的脸面。” 孙掌柜给刘百润装好两斤白米,嘲笑他道:“脸面?脸面能当饭吃?刘府都败落成什么样了?要脸面有什么用?你真以为你还是什么主家啊?” 刘百润倒是没和孙掌柜争辩。拿着白米一言不发离去。走到家门口,却见一队兵丁开道,一个穿着七品把总官服的中年汉子半躺在一架滑竿之上。这滑竿,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扎成担架,中间架一躺椅,前垂脚踏板。乘坐时,人坐在椅中,可半坐半卧。走平路时,因竹竿有弹性,行走时上下颤动,可以给人以享受,减轻乘者疲劳。只有为官或大富人家才用得起滑竿。 两侧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老百姓。刘百润问边上一个老者:“大伯,这是何人?” 那老者回答:“刘秀才啊,你不认识他?这是你家原来佃户张老瘪家的二小子张有牛。说是在京城当兵,救了上司的命。上司这才提拔他当了官。这次回咱武城庄,算是衣锦还乡。” 其实坐在滑竿上的张有牛,哪里是救了什么上司的命?他本来在京城一个王姓兵部员外郎宅门前做守门卒。后来这位员外郎高升兵部右侍郎。某日这王侍郎老母养的猫上了树,此猫可是王老夫人的心肝宝贝。张有牛自小便擅爬树,上树救了王老夫人的猫。王老夫人一高兴,让儿子提拔提拔张有牛。王侍郎大笔一挥,让张有牛做上了七品把总。 张有牛坐在滑竿上,对身边的兵丁耳语几句。那兵丁就开始大喊:“武城庄的老百姓都听好啦!张大老爷衣锦还乡,中午在里摆三十桌大席!凡是武城庄的老百姓都可以去吃!” 刘百润闻言心中一喜。中午饭看来是有着落了,省下了几两白米。 刘百润跟着一众乡里来到张有牛家,张有牛家不过是几间草房。可门外已然置上三口大锅,煮着牛羊rou。三十多张桌子也已经摆好。菜上齐,张有牛举起酒杯:“乡亲们,咱时运好,做了朝廷的官。这是咱祖上积德!没说的,咱得让乡亲们跟着沾沾光。别愣着了,甩开腮帮子造啊!” 得了张有牛的钧旨,刘百润和一众乡里便不客气,猜拳行令、大快朵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有牛站起来,端详了端详自己家的几间草屋。似是不满的摇摇头。“娘的,咱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七品武官了!这宅子太破。得另起一个宅子!”
武城庄保长谄媚的对张有牛说:“是是是,是该起一座大宅子了。不过咱胶东规矩,要起宅,先写匾。得先写个张府的匾额才是。” 张有牛转身对一众乡里说:“乡亲们,谁写字好看,现在给我写个张府的匾额。写得好我赏他一两银子!” 一众乡里中,倒有不少识得几个字的。可无奈写的字都跟狗爬一般。张有牛虽不识字,却也知道这匾额字要写的横平竖直。这些个狗爬一样的字,看着都不顺溜。 武城庄保长来到刘百润这桌,说道:“刘秀才,咱村里就你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何不泼墨写上一写?” 刘百润本来觉得给自己家以前的佃户写匾额有失身份。可一想那白花花的一两银子心中却如猫挠一般。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落魄到连府中旧物都快典当完的境地,还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 刘百润快步走到临时摆起的书案前,刷刷刷写好“张府”两个大字。张有牛一看,果然横是横竖是竖。他抬手伸了伸大拇指:“好!这字写得好。这一两银子是你的了,你叫啥名?” 保长抢着回答:“张老爷,这是咱武城庄唯一的一个秀才,名叫刘百润。” 张有牛虽目不识丁,人又粗鲁,可对读书人却是恭敬的,大喜道:“秀才郎啊!那可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没想到咱武城庄还有这号人物。来来来,跟我一桌,陪我喝酒。” 刘百润陪张有牛又饮了几杯。这张有牛生的五大三粗,酒量却是不济。张有牛手搭在刘百润肩膀上说道:“那什么,秀才郎,咱老张这回做了官,也要让乡亲们沾沾光。没说的,等我上任之后,在我任上的官府里给你某个职位,如何?来啊,给我把这秀才郎的名字记下。” 张有牛说完就大醉不醒,倒在桌上。 张有牛手下的一个兵丁,却把把总大人的话听在了耳中。拿来一张纸让刘百润写下名讳。刘百润只觉得那是张有牛的醉话。这等好事哪能让他遇上?不过得了一两赏银却让他不胜欣喜。这刘百润生来酒量奇大,他自斟自饮,片刻间已经喝尽二斤二锅头。二斤二锅头下肚,刘百润红光满面。 桌上几个老人,借着酒兴讲起了山野鬼怪故事。一位老人说道:“那勾魂白无常,头顶白帽,身穿白袍,手拿锁链。白帽上写着‘你也来了’四个字。要是想收谁的命,就用力拍要死的人肩膀一下。叫一声:我可算找到你了。这被拍的人立时就会一命呜呼。” 刘百润一边听着老人们讲鬼怪故事,一边夹起一块肥牛rou正要咽下嘴。身后却有人用力拍了他一下,那人大喊一声:“刘秀才,我可算找到你了!” 这一拍一喊,却把刘百润惊出一身冷汗。他心想:莫不是真有什么勾魂无常,来索他的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