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送垫子皮开rou绽,天理教攻入沁阳
刘百润心说这位赵老先生真是神通广大。他刚领了严县丞的五十大板,赵老先生就闻讯来救他了。令刘百润大失所望的是,赵老先生进屋之后,并未理睬刘百润。 赵老先生朝着严县丞拱了拱手,说道:“见过县丞大人。” 严县丞的表哥严知府曾经专门给他写信,告诉他这位赵老先生曾做过山东布政使的幕中师爷。官场之中,这位赵老先生的故交很多。所以严县丞表面上对赵老先生还算尊敬。 “赵师爷,有何公干啊?”严县丞拱了拱手,算是还礼。 “临近腊月,曹知县让我来问问,今年的年关清账一应事务办完没有。”赵老先生问严县丞道。 “咳,还说呢。户房弄了一个月,竟然没差了十几两。看来一应账目全部都要重做。真是一群饭桶!”严县丞说着又指了指跪在下面的刘百润,言道:“这不,刚赏了这弄错账目的祸首五十大板。” 赵老先生心中一惊。没想到严县丞对待下属如此暴戾。一个文弱书生受上五十大板岂不是要残废终生?不过他转而又喜,想严县丞对待属下如对待猪狗一般,他的党羽想必早也已经对他心怀不满。 赵老先生点点头:“这样粗心大意,今后会坏大事。的确应该教训一番,以示惩戒。” 刘百润心里急道,我的赵老先生,你来这儿不救我也就罢了,怎么还落井下石? 严县丞一拍桌子,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厮架到坐班,让坐班皂隶们行刑!” 两名衙役听命将刘百润架了下去。 赵老先生又拱拱手,对严县丞说:“县丞大人。既然这账目需要重做,就有劳县丞大人你了。老夫告辞。” 严县丞礼节性的说道:“赵师爷走好。” 刘百润被拖到坐班后,坐班的皂隶们似乎并不着急行刑,他们好像在等着什么。坐班的班头对刘百润说:“你说你一个四等书吏,惹谁生气不好,偏偏惹咱严县丞。” 刘百润只能苦笑,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是代人受过,却又不能明说。 班头又说:“有给你拿垫子么?” 刘百润不解,问道:“何为拿垫子?” 班头摇摇头:“唉,竟是个不懂规矩的雏儿。得了弟兄们,别等了,行刑吧。” 这“拿垫子”,是主管行刑的坐班皂隶们口中的一句暗语。别看这些个坐班皂隶平时不声不响,可人人手里却都有一项绝活儿。这项绝活儿就是“垫子”。所谓“垫子”,就是能轻松掌握执行板刑时候的强度。打个比方,同样两个犯人,同样挨三十大板。行刑完之后,第一个犯人皮开rou绽,却未伤筋动骨。第二个犯人表面上皮肤完好,里面却骨头尽碎。这是因为,第一个犯人给行刑的坐班皂隶送了黑钱。坐班皂隶们手上劲道自然轻,就好比行刑的时候,往犯人屁股上放了一个垫子,垫着打一样。此谓之“垫子”,送黑钱也便称为:“拿垫子”。 列为看官,这清代衙门之中主管行刑的坐班皂隶,绝对是个技术工种。这新人入坐班,手上没“垫子”,这可不成。全指着这个捞外快挣钱呢。所以新人们要苦练执行板刑的技巧。 首先,找一块砖头,上面垫一张宣纸。用大棍猛击宣纸,如宣纸破裂,则重新开始。如此周而复始,以宣纸不破而砖头尽碎为佳。等你练成这一项功夫,又要练第二项功夫。 这第二项功夫,是拿一块猪rou,下面放一块豆腐。用大棍猛击猪rou,循环往复的练习。最后以猪rou尽碎,而豆腐不破为佳。 两项功夫练成,新人便可掌刑了。送了“垫子”的犯人,让你皮开rou绽而筋骨无虞。没送“垫子”的犯人,则让你看似皮rou无事,实则筋骨尽碎。 刚才班头一直不着急用刑,便是等刘百润的朋友、家人前来送“垫子”。 刘百润被几名皂隶按在地上,正要行刑,却听得外面有人进来。那人对班头耳语了几句,又塞给班头一锭银子。班头对几名皂隶道:“垫子到了,手上都给我有点数。” 几名皂隶闻言大喜:“得嘞班头,您就瞧好吧。” 原来这赵老先生不能在明里为刘百润说好话。一为刘百润说好话,严县丞必定认定刘百润是曹知县的人。如果那样,严县丞说不准会亲自来坐班,看着皂隶们往死里打刘百润。他告别曹县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暗地里支使自己的下人,前来坐班给班头送上了纹银二十两的“垫子”。 虽说送了垫子,可那几十斤沉的大棍毕竟不是私塾先生手里的戒尺。五十大板下来,刘百润的屁股开花,疼的嗷嗷直叫。不过这都是些皮rou伤,敷点药,休养几天也便是了。刘百润嘴上嗷嗷叫,心里将严县丞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心想总有一天,也要让他尝尝这五十大板的滋味。 严县丞坐在太师椅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心想:“这是谁背地里骂我呢。” 严县丞正在太师椅上打盹,等着户房赶紧做平账目给他送来,本县的任巡检风风火火的走进来。 “县丞大人,不好了,天理教匪众进了本县,离着县城仅有数十里了!”任巡检焦急的对严县丞说。 这天理教,本是白莲教的一支。乾隆末年,盛世之下其实隐藏着莫大的危机。从京城里的乾隆帝,到下面省、道、府、县的官吏,无不奢靡铺张。国库日益捉襟见肘,又加上几场旱涝大灾,老百姓的日子实在是没法过。天理教趁机起事,穷苦百姓们纷纷加入。 本来天理教还算一股子杀富济贫的义军。可不过几年便变了味道。一些响马、巨寇纷纷加入,且取得了天理教中的最高权力。于是天理教变成了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恶棍,比土匪尤甚。当时天理教匪所到之处,见到留辫子的就问愿不愿意剃发加入天理教。你说不愿意,立即就会被杀。不管你是士绅豪强,还是穷苦百姓,一律逃不过天理教的屠刀。 这天理教在山东、河南、直隶部分地方日益做大。朝廷怎能不管?于是嘉庆帝降旨,派出大军镇压。河南境内最后一股子天理教匪,半年前便被剿的在河南无立锥之地,逃到直隶南部的山里去了。这回这些个天理教匪似乎是杀了一个回马枪,又杀回了河南。 严县丞一听天理教匪进了沁阳县,“腾”一声从太师椅上蹦起来,问任巡检:“有多少人?” 任巡检一脸慌张的回答道:“足有上万!” 严县丞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换了一番神色:“咱县做主的是正堂曹知县,你跑我这来说什么。还不赶紧去禀报曹知县去,让他拿主意。” 任巡检心中骂道:“好你个姓严的。谁不知道这沁阳县中,你才是做主的。可一出事,你就把事情推了曹知县身上。” 任巡检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他拱拱手,离开严县丞处,去找曹知县商议办法。 曹知县闻言亦是大惊。赶紧召集县衙所有官吏在县衙大堂商议对策。县衙大堂,乌泱泱的站了两三百人。刘百润捂着屁股,亦站在一众人中。 大堂之上鸦雀无声。一众人似乎都吃了哑药,都不愿意开腔。曹知县只好先开口,问任巡检道:“本县之中,可以调集抗匪的丁壮有多少?”
任巡检一脸难色:“禀堂尊,三班衙役共一百二十人。这其中还有一半以上是白役,并无刀枪。” 曹知县又问道:“临时征调县城中的青壮百姓,能征调多少?” 任巡检回答道:“能凑个两三千人吧。可人好凑,刀枪却不好弄。空着手上阵与天理教匪作战,无异于白白送死啊。” 曹知县看了看赵老先生,希望这位足智多谋的赵老先生有什么御敌良策。赵老先生却摇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有什么办法?天理教匪足有上万,这三班衙役又不是刀口舔血的绿营兵。平日里抓抓老百姓还成,真上了战场,一百多衙役不够万余天理教匪塞牙缝的。 曹知县和大堂里的人都明白。大清律,地方官吏失土者,杀无赦。若是逃跑,定会被朝廷砍了脑袋。若是不逃,那些个天理教匪见着为官为吏的就杀。这真是逃是死,不逃也是死。 大堂中的一众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这沉默背后,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就连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严县丞,此刻也捶着手,立在堂下一言不发。 赵老先生终于开了腔,说道:“为今之计,是赶紧派出衙役,到最近的绿营兵营处报信搬兵。” 任巡检答道:“我一听说天理教匪进了沁阳,便派出了报信的。可最近的绿营兵,接到消息赶到这里也要三天时间。” 严县丞终于开了腔:“屁话,咱这点人能守得住三天么?怕是几个时辰都守不住。” 任巡检本来亦是严县丞一党。平日里见到严县丞跟老鼠见到猫一般。可大敌当前,眼见天理教匪便要杀来县城,大家的性命都要不保了,任巡检的胆子似乎大了起来。他反驳严县丞道:“县丞大人看来是有御敌良策了。你倒说说你有什么办法啊?” 严县丞怒道:“还敢还嘴?姓任的,你是不想活了还是怎的?等天理教匪退了,看我不整死你。” 任巡检不甘示弱:“呦,县丞大人。你要是有法子让天理教匪退兵,整死我也心甘情愿。要是没法子让天理教匪退兵,你我就都等着伸颈待戮吧。黄泉路上可不分什么县丞、巡检。” 严县丞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曹知县在大堂上看着严县丞一党内讧,心中一阵窃喜。可窃喜过后,马上紧锁眉头。等到天理教匪一到,大家就如那砧板上的鱼rou,都得死。黄泉路上不分县丞、巡检,同样不会分什么知县、县丞。 赵老先生心中懊恼,真不该来这沁阳县会什么友,当什么幕中师爷。这下倒好,自己师爷生涯几十年,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一条老命最终却要断送在这沁阳县城。 刘百润捂着屁股站在书吏堆里,想自己真是霉运当头。几个月前,有点银子就让人抢、让人骗、让人讹。好容易谋了个四等书吏的职位,又遇上这天大祸事。几天前还寻思,先祖所遗《为官要义》真是万金不换,想要凭着这本奇书在官场闯荡一番,将来也可光耀门楣。可今天凭空挨了五十大板不说,马上人头就要不保了。唉,也好,早死早托生。希望来世托生为人,不要再霉运当头了。 县衙大堂再次陷入沉寂。就在此时,一名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汉子,信步走进大堂。对着众人说道:“区区一万天理教的乌合之众,就把你们一个县衙的一两百人吓得噤若寒蝉了?真是一群废物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