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除夕风雪会故人,年节密谋除巡检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嘉庆五年的春节,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一月之前,刘百润两次死里逃生,阴差阳错立下大功,又因一时贪念犯下大错。幸亏钦差富察网开一面,才得以保全性命。最后功过相抵,依旧在县衙户房做他的四等书吏。不过娶了荀兰这位贤妻,却让刘百润喜不自胜。正如《为官要义》所言:做人、做官皆要知足常乐。 曹知县批的五百两赏银,还剩下二百多两。刘百润的手头还算富裕。腊月三十,刘百润包好了几封节敬,给自己的上司们挨家送去。回到家,看到自己的娇妻荀兰正在做胶东大饽饽。 这蒸大饽饽,是刘百润胶东老家过年的规矩。除此之外,还要炸丸子、做茄盒、烧猪头。刘百润想,我这妻子真是做家务的行家里手,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这些胶东的菜品。 除夕夜,下起了大雪。可刘百润与荀兰的小屋中,却是暖洋洋的。炉火生的通红,饺子已经下锅。刘百润想:衣食无忧,又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如夫人相伴,比起在胶东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饺子已经下锅,四合院门外,却响起了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荀兰赶紧出去开门,却见一个高大汉子站在雪地之中。他浑身落满了雪花,宛如一个雪人。仔细一看,这高大汉子穿着正七品武官服色。 荀兰问:“大人,你找谁啊?” 那高大汉子问:“这里可是刘百润刘书吏府上?” 荀兰心中咯噔一声。这除夕之夜,有正七品的武官找上门来,难道又有什么飞来横祸?她本来想说不是,可又一想,纸又包不住火。若真是祸事,想躲也躲不过。于是回答:“是。” 那高大汉子又问:“你是?” 荀兰道:“我是刘百润的妻子。” 高大汉子听罢说道:“嘿,原来是恩人的夫人。” 这高大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因斩将夺旗立下大功,刚刚实补了正七品把总的灯官。灯官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往里走。 刘百润刚才听到有人在门口和荀兰说话,就来到门前。见到灯官,高兴的走过去:“灯官兄弟,你怎么来了?” 没想到灯官普通一声跪下:“恩人,没有你就没有我灯官的今天。我来给你拜年了!” 刘百润赶紧拉起灯官:“什么恩不恩的,再说哪有除夕夜里拜年的?来来来,进屋,吃饺子。” 刘百润夫妻二人和灯官在屋内坐定,热气腾腾的饺子也已经上了桌。刘百润和灯官各倒上一杯老酒。三人边吃边聊。灯官将当初刘百润如何在掖县护城河边救下他,又给他银子到直隶的事情一股脑的说给荀兰听。刘百润也将当日如何在乱匪窝中施苦rou计,并机缘之下救下荀兰的事情讲给了灯官。 灯官说:“嘿,恩人啊,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这话了!” 刘百润摇头:“今后别恩人恩人的了,叫的多拗口?世事难料。我在护城河边救了你,你一样在乱匪窝中救了我。我当初在乱匪窝中救了我夫人,我夫人没过几天就在法场之中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我是你的恩人。我是夫人的恩人,夫人又是我的恩人。这么讲,就乱套了。” 灯官说:“那好,那咱得好好论个辈分。我今年虚龄三十一,你呢?” 刘百润说:“我今年虚龄二十七。” 灯官笑道:“好,今后我们就兄弟相称,弟弟、弟妹,这是给你俩的年节钱,哈哈!”灯官说完,从身边的包袱里掏出一锭百两的银锭,放在桌上。 刘百润慌忙说道:“这,这怎么行?” 灯官又笑:“要不是你那天在乱匪营中提醒我,让我带着白莲旗和那匪首去见我的上司,怕我就不会得着赏银,更不会实补正七品把总。这一百两银子你要再推辞就没意思了!” 刘百润也笑了笑:“那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想不到我的灯官大哥现在都是朝廷的七品命官了,可怜小弟我,至今还是个小小的县衙四等书吏。” 这清朝制度,重文轻武。小兵立下战功,便可以直接提拔为有品级的武官。而文官则不同,若想补一任正七品文官,则至少需要举人出身。刘百润只是个秀才出身,怕是此生也只能做个无品级、不入流的县衙小吏。 灯官却不以为然:“此言差矣。当初你在护城河边砸跟我说的?不死终有出头日。凭你的才学,终有一天能飞黄腾达!唉,只可惜我在直隶绿营当把总,你在河南的县衙门供职。我虽是七品,可绿营向来不准干涉地方,又不是一个省,怕是帮不上你。“ 门外大雪纷飞。刘百润、灯官、荀兰三个人围着炉火,吃着饺子,喝着酒,叙着旧,好不惬意。刘百润和灯官心头高兴,竟喝光了六七斤白酒。刘百润迷迷糊糊的,脑子里竟然想起《为官要义》中的一句话:“为官者,可共患难,不能共富贵。” 等到二十年后,刘百润亲自下令斩杀灯官的时候,想必一定会想起二十年前除夕之夜的那场酒。 《为官要义》是刘百润先祖为官几十年的心得,其中的话自然是字字珠玑。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似乎是所有为官者的通病。沁阳县衙的一众官吏,在匪乱的时候倒是没有再勾心斗角。可天理教匪一被灭,县衙里的一众人又都噼里啪啦的打起了整人的算盘。 县衙内室,赵老先生和曹知县亦在喝酒。只不过二人不是在叙旧,而是在商议如何分化县衙中严县丞一党。 赵老先生夹了一口菜,说道:“东翁,我早就说过,严县丞把持县衙事务十余年,对待属下又如此严苛。他的那些个党羽,肯定有对他心怀不满的。当日初闻乱匪到了沁阳,咱们一县衙的官吏聚在一起商议御敌方略。那任巡检不就顶撞了严县丞么?” 曹知县点点头:“你是说,咱们把任巡检拉过来?” 赵老先生说:“东翁明见。譬如黑白两方下棋,黑方有六子,白方有二子。白方吃掉了黑方二子,双方各还有几子?” 曹知县说:“自然黑方还剩四子,白方还剩二子。” 赵老先生又说:“假如咱们改改下棋的规矩。吃掉对方的子之后,可以为我所用。那双方又各有几子?” 曹知县说:“自然是各有四子了。” 赵老先生笑了笑:“对!东翁啊,这本来黑方六对白方二,是天壤之别。如果拉过来两个黑子为白子所用,就成了四对四。势均力敌!这正如咱们沁阳县衙的局势。除了李捕头和东翁你,以及老夫我,全都是严县丞的人。如果我们现在与严县丞撕破脸皮,必定没有胜算。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慢慢把严县丞那边的人,拉过来一批。等到双方势均力敌了,再与他在明里做一番周旋。”
赵老先生和曹知县正在盘算如何把任巡检拉过来为我所用。与此同时严县丞正在跟一众党羽商议如何除掉任巡检。 这严县丞一党,每逢除夕定要聚在一起喝酒。可今天,严县丞请了六房吏首,请了县衙主簿,又请了坐、状二班班头,唯独没有请任巡检。 清代巡检是从九品,主管县衙衙役三班和驿站。虽说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可比起不入流、无品级的吏首、班头们,毕竟是在京里吏部挂了名的。这任巡检从品级上说,仅仅在曹知县、严县丞、周教谕三人之下。如今周教谕已死,任巡检已俨然成为县衙里的第三号人物。 严县丞坐在酒席上首,问大家道:“今个除夕,知道我为什么没请那姓任的么?” 吏房的吕吏首坐在次席上,他是老狐狸一般的人物,虽然猜到了其中缘由,却不愿意说。只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户房的戴吏首坐在三席上,说:“咳,自然是应为那姓任的不识好歹!竟敢当众顶撞咱们县丞大人。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要不是县丞大人提拔,他能有今日?” 严县丞道:“恩,他这是不知死了。戴吏首,你管着户房,我问你,这驿站今年的账目开支有没有问题?” 清代县一级的驿站,归县衙巡检直管。每县驿站各有驿卒十余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管着驿站,自然要吃一些驿卒的空额。就说这沁阳县吧,在吏房上册的驿卒有十一人,实际上却只有三人。多出的那八个人的饷银,自然而然就入了任巡检的腰包。这吃驿站空饷一项,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哪有不吃驿卒空饷的巡检?再说任巡检拿了那八个人的空饷,也未独吞,每年都分出大半孝敬给严县丞。 严县丞此言一出,一桌人都明白他要在驿站上做文章。 吕吏首小心翼翼的对严县丞说:“县丞大人,想要办那任巡检,用驿站的事做由头可谓十拿九稳。可任巡检的亲家,好像在湖南做过一任知县。这官场之中,似乎也有些朋友。如果硬要动他,恐怕..” 严县丞点点头:“是要顾忌他亲家的面子。不过如果检举任巡检的不是我们的人呢?” 县衙一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这县衙之内,除了李捕头和曹知县、赵师爷,谁都是你严县丞的人啊!难不成找个县衙外的斗生小民去检举任巡检?” 严县丞抿了口酒,说道:“戴吏首,你们吏房今年新来的书吏刘百润,我看颇有些胆识才学。等下了年节,就派他去清查下驿站的账目。若是有吃空饷之类的事情,让他写个条陈交给上来。然后我把这条陈悄悄送了府衙我表哥那里。哼,姓任的真不知天高地厚,不想想在这沁阳地面,我就是土地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