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

    夜，这已是连日来第三盅了，五世看着正在吸食参汤的木生，记起她初次食用他的宵夜只因偶有兴起，之后便很少再食，她曾言：我乃树精，吸日月之精华，若是服用人的吃食进补过度，则易伤根，反而有害无利。

    所以，她常月余不碰他的膳食，而她所食之物也仅有参汤之类的素食。不吃荤的缘由她也曾提过，富贵之户常喜禽畜鱼类等腹脏埋于树下，以之为肥，来年花开娇艳，簇簇妖娆，却殊不知血肥戾煞，常以之为肥，长势虽好，然花也罢、树也罢，若得灵识定是秉性阴邪，为祸一方，当真乃一树妖花。

    故，木生从不沾染荤食。

    母江之事简之寄来密信，将大致事情述清，其自身则留在该地主持善后、恢复农桑。而信中提及所放木生枝干的锦囊忽自燃成灰，之后便寻不见木生了，恐是遭遇不测。

    简之的信自母江而来，抵达宫中最快也需五日，木生怀有异能，去之，虽需他人运送，然此处乃其真身之地，故须臾间便可归，加之她又是喜言爱闹的性子，绝不会归而不见，因此五世心中暗暗认同了简之的说法，恐遇不测。

    幸而半月之后，木生再次出现了，但却如眼下，一连三日服食了他的参汤。

    木生饮净汤水，蔘片尚留于汤盅底部，她鼻尖在盅口一吸，蔘片瞬间化作齑粉，已无养分可言。

    五世对木生进食之法早已习惯，面上一派自然，“明日可还再要？”接过她手中的汤盅，从玉壶中倒了些水，轻涮，倒入污桶。

    “还要。”木生答道，脸上喜笑颜开。

    五世年岁尚轻，未至年老，掌膳宫人自不会日日送来参汤，故此需五世吩咐所致。

    闻其再要，五世眉微蹙，略显关切，“往日并不见你如此进补，此番可是受创严重？”

    木生言道：“那封印确实厉害，迫我施术过痨，损了些元气，不过并无大碍，修养些时日便可大好。”言罢，见五世依旧蹙眉，似仍担忧，木生犹恐其不信，故，拍了拍胸膛，证明硬朗，又嫌不够，竟念起诗来，“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轡如组。”念罢还顺势舞动了几下。

    五世被她舞蹈的模样逗笑，这是他曾教过她的诗，出自诗经中《简兮》一文，形容身体强健之人所跳的舞蹈，想来她是想以此证明其身强如虎，还可跳舞。

    木生十分喜欢看宫廷乐舞，曾时常眨着眼睛，渴求他命宫人演舞供其观赏。而他却向来律己严苛，一则觉得观舞费时，二则舞伶多为美人，观多难免沉迷，乃误国之兆。故，他便教了木生《简兮》这篇民谣，意思为一君王常沉溺于壮观的宫廷万舞，不思朝政，于是百姓中便有人写了如此一篇民谣来讽刺君王沉溺声色。忆起当时她听后虽似懂非懂，但闻之百姓会骂沉迷舞乐的君王后，便极为乖巧的不再缠闹。

    “下月初九便是重阳，届时宫宴上会有演舞，你如旧扮作宫人便可观之。”五世料她许久未观舞乐表演，定是早想一看了。

    果然，木生双眸倏然闪亮，“可还会有上次那般的提灯而舞？”她记得，月夜里，提灯而舞的舞姬美极了，如同她愿景中的天宫仙娥。

    “这倒尚且不知，不过宫中舞师造诣不凡，想来即便没有‘执灯舞’，也定不会叫你失望。”五世微笑答她，宫宴舞曲如何安排，他向来不曾上心。

    木生想想也是，不管是什么舞蹈，她每次观之都觉的美极了。不过她忽然好奇起来，如她这般有许多喜好之事，如观乐舞、如听趣闻，而五世却一向寡淡，除去关心国事，似不曾有任何令其欢喜之事。

    “怎了？”见她注视自己良久，也不言语，五世不由问道。

    “你……，可曾有过喜好之物？”稍有迟疑，却还是问了出来。

    五世微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性子一向淡薄，不甚重欲，自承帝位之后，更是处处克己，唯恐沉溺，乃至昏庸，更甚于连膳食上的喜好亦有所克制，想来他这君王当得着实清苦。

    然，帝业之路本该如此，他不曾悔之，亦不觉苦，只是久之，除去政务之事，便也再也不曾有过任何喜好之事了。

    如此直白的问及君主喜好，难免令人疑其居心。然，问者却是木生，五世又怎会不知她心思单纯？

    他看着她的面，眉宇间尚留有稚气，一对眸子清澈莹亮，略带好奇，闪烁的灯焰映在她眼中仍依稀可见，一时间，五世竟觉喧嚣尽散，不由得回忆起许久之前的事来。

    “少时，我尚未继承皇帝之位，也曾顽劣，多次私游民间，一次入山林，日落欲归，奈何遇山中落石阻路，时值寒冬，夜里又下起了大雪，我在山中寻了许久，直至积雪已落尺厚，马儿再难行驾，方才寻得一茅舍，便上前借宿。”

    “家中男人是名猎户，十分纯善，见我腹中饥寒，便唤其妻连夜起炊，制得野菜粗饼与我果腹，许是腹饿多时吧，竟觉那野菜粗饼美味至极，后来我继承帝业，亦无甚喜好，只是偶有不时仍会想起那猎户家的野菜粗饼来。”五世脸上难得洋溢出淡淡的安适与自在，少了几分往日的忧虑与劳碌。

    “你喜欢吃野菜粗饼？”木生对此发现十分惊喜。

    “或许吧，亦或彼时腹中饥饿，食糠亦觉美味。”

    “那后来呢，不饿的时候吃还觉得美味吗？”

    五世笑笑，“皇家膳食*精细且珍贵，哪里会有野菜粗饼？”言下之意，不曾再食。

    木生自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莫名的有些酸涩，他是堂堂帝王，想吃什么不可？况且野菜粗饼如此寻常，不劳民，亦不伤财，只需吩咐侍者一声便可。但他却坐拥莫大权力不懂自享，反倒甚爱苛待自己，事事克制，好似一朝纵欲便可亡国般，连野菜粗饼都不舍给自己，为帝为得如此苦寒，怎能叫人不为之心中酸涩？

    最终，木生留下句“愚戆（笨蛋）”，便负气而去。

    五世不明，只道其孩童心性，喜怒不定，看看天色，月已升中，遂，起身移步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