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8

    门外,淡云步呆立了许久,回味着她话里的伤感和无能为力,心里一阵酸楚,却也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能再让这个傻丫头陷进去了,应该快刀斩乱麻,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临近三更时,月痕终于在紫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看着原本光洁如玉的脸颊上偏生长出这么丑陋的疤痕,紫无奈地摇摇头,注意到门外那道修长的身影还在徘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肩上多了个包袱,她一下子了然,起身走过去。

    “她睡着了。”隔着门扉,紫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表情,却从心底感慨月痕的痴傻,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她那么在乎你,又身受重伤,就这么不告而别,合适吗?”

    淡云步沉默了片刻,方才淡淡说道:“所以想请紫姑娘你照料一番,这丫头法术不差,到时自己回去绰绰有余。”

    紫冷笑,现这男人比想象中还要无情冷血,有些难以接受,语气不由加重:“那真是不巧,我正要去苦无山庄看望飞翼,最多逗留两天,怕是照顾不了她。”

    对方又低头沉默了好半晌,紫以为他会改变主意,没想到他竟不由分说,转身走了。

    一气之下,她拉开房门,冲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淡云步!”

    挺秀的背影顿了顿,依然义无反顾向前走去。

    紫懊恼叹气,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太过分了。”

    殊不知卧榻上的丫头早已醒了,拉过被子蒙过头顶,压抑不住的悲伤化作黑暗中的泪滴,静静流淌……

    这一夜,她是如何也睡不着了,一心想着不能再给不相干的人惹麻烦,于是天一亮,便趁着紫前去熬药之际,留下字条,拖着虚弱的身子,偷偷离开了。

    清晨的街市本就热闹非凡,而她的出现,更是令周围掀了锅般的喧嚣鼎沸。

    “你们快看!那不是丑女月痕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顷刻间所有的人流都涌了过来,人们拎着刚买的青菜萝卜鸡鸭鱼rou,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儿往她身上扔,就连小孩子都把刚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扔过去,做着鬼脸哈哈大笑。

    各种难听的谩骂声不绝于耳,月痕本就身痛体虚,再由他们一番摔打欺凌,早已瘫软到地上,想抱住头,无奈左臂钻心般的疼,只好在原地挪动着,边哭边嘤嘤呢喃:“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们……”

    所有的人都急红了眼,哪里还听的见她的苦苦哀求?有几个站在最前面的妇人,显然是那些遇难男人的家眷,不但恶狠狠地摔打,甚至故意用脚去踹,捡起地上的板砖就朝月痕的脑袋砸去,顿时血溅当场,众人连声叫好。

    四面八方闹哄哄,场面混乱不堪。

    远远的,一个白影拨开人群急掠而至,当瞧见一片狼藉的地上,她如同过街老鼠般狼狈不堪的模样时,不禁身体一顿,脱了外套,毫不犹豫冲上前去,丝毫不在意她身上的血腥脏臭,用外衣将她紧紧裹好,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抱着她迅撤离。

    月痕迷迷糊糊间,意识到有人解救了她,想睁眼看看,无奈眼皮像被粘住了一样,几番徒劳后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她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世界一片黑暗,她在黑暗中吃力的奔跑,看不清方向,更不知道自己要跑去何地,可是心里那个念头却无比强烈,它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只要不放弃,终会寻到自己的一片天。

    可是她真的太累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似的,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哪怕摔倒在地上,也要义无反顾地向前爬……

    突然,一道刺目的光芒照射过来,她惊喜过望,浑身一股动力,连忙爬起来,朝着那光亮冲过去,却没想到,眨眼的功夫,自己竟然站在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崖下的深渊云烟袅袅,阵阵寒气肆虐。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密布,朔风凛冽地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绝望和惊恐无情蔓延,她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蓦然回时,惊见身后竟然是一眼望不到高度的大山,而她所站之处,竟然神奇地慢慢缩小,慢慢缩小……

    就在即将坠落的那一刻,她猛然惊醒。

    “啊……”醒来时,左臂的疼痛促使她忍不住喑哑地喊出声来,意外地现,自己竟然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个空间还在不停地摇摇晃晃,好像漂在水里的船儿,又好像一个大型的摇篮,晃的她一阵晕。

    下意识地朝旁边看去,刹那间惊得睁大双眼。

    见她醒了,淡云步垂眸微微一笑,伸手将她身上的被子拉平,淡淡问道:“怎么了?”

    月痕一阵恍惚,不敢置信地直眨眼,泪水不由得在眼眶中打转,她喉咙酸涩,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却听到另一个柔悦的女声从角落里传来:“怕是做噩梦了吧!瞧这丫头呆呆傻傻的,敢情吓的不轻呢!”

    感受着四周安静宁和的氛围,月痕渐渐清醒过来,却满脑子的问号: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走了吗?之前解救她的人难道就是他?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紫打开一个小小的包裹,从里面取出几块糕点,又拿了水壶,相继递到淡云步手中,道:“她睡了一天一夜,现在一定饿坏了,先吃一点,一会儿到了镇上再炖些补品给她喝。”

    淡云步默默接到手里,小心翼翼拈着桂花糕送到她的口中,潋滟的眸光透着前所未有的怜爱,一瞬间令她心动地泪落下来。

    见她光顾着哭不肯吃,淡云步有些苦恼地看着阿紫,那神情分明是在求助。

    紫却当做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掀开车帘,直接坐到极地身边,头轻轻靠着他的肩膀,望着蓝天云卷云舒,惬意地舒了口气。

    极地一边驾马奔驰,一边随口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目前稳定下来了,但情绪波动较大,需要好生静养。”紫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秀,笑睇他道,“前面就是月镇了,我想直接带她去苦无山庄,到了那儿有侍女服侍,而且各种补品应有尽有,相信两个月下来就能行动自如了。”

    极地面无表情,声音却明显透着不悦:“你要在那儿住两个月?”

    闻言,紫连忙道:“别这样,极地,那里可是我meimei的家。何况我也没打算住那么久,那个傻丫头需要的可不是我,而是那个傻小子。”

    极地嘴角扯了扯,不语,手里的马鞭重重一甩,马儿吃痛,撒丫子直往前奔。

    车陡然加快,淡云步毫无准备,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扑到月痕身上,不小心碰到她的左臂,他保持着与她面对面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望着静在咫尺的清俊容颜,月痕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胳膊,早已心悸的呼吸紊乱,浑身烫。

    近距离凝视着她,淡云步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却不是因为那丑陋的月牙疤痕,而是她如玉般毫无瑕疵的另半边脸,一瞬间,那种熟稔的感觉令他的眼前突兀呈现出一道影子,那白影在黑暗中甚为耀眼,尤其是那衣袂上穿绣着的点点梅红,一下子点亮了整座山崖,他濒临绝望地退向崖边,无形的恐惧顿时铺天盖地袭来……

    淡云步猛地坐直了身体,别开脸,竟不敢再瞧她一眼。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月痕又惊怕又失望,伸手摸着脸上丑陋的疤痕,她苦涩一笑,心想,他终究还是嫌弃她的丑啊!

    一个念头开始慢慢在心里滋生,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灵姬把这块丑疤给消除掉,比起找到亲生父母,她更渴望得到他的爱,若她变得美丽,他应该会对她刮目相看了吧?对!只要变得美丽,只要变得美丽……

    马车继续匀前进,可淡云步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看着月痕的时候会让他突然想起儿时的那一幕,那个鬼魅般的女子一直是他心底的噩梦,哪怕只是回想一下,也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就这样彼此各怀心事,一路颠簸下,竟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气势磅礴的苦无山庄外。

    已至傍晚,天边的彩霞绚烂夺目。

    庄内似乎早就得到消息,远远便瞧见独孤总管领着一干人等夹道欢迎,听闻车内有伤者,便由着马车直接驶了进去。

    卧房里,紫刚刚扶着月痕躺上床,门外便传来久违的笑声,甫一抬眸,便瞧见白衣胜雪的身影快步奔入。

    “阿紫!”

    “你呀你!都是怀了身孕的人了,还这么乱跑,当心啊!”紫连忙迎上去扶住飞翼,看着meimei容姿焕,潇洒的风采丝毫不减当年,紫欣喜地露出笑容。

    飞翼丝毫不以为然,握着阿紫双手,开心大笑:“jiejie来的真快,我以为还要耽搁几天呢!哎?那是谁?该不会又是从半路上捡回的病人吧?”

    紫一听,忙拉着她走到床边,正准备当面介绍一番,岂料飞翼率先叫了一声:“是你?”

    紫看着沉默半天的月痕竟难得露出了笑容,不免疑惑:“怎么?你们认识?”

    二人相视一笑,飞翼解释道:“之前在杜绝城有过一面之缘。”

    想起那次这名女侠拔刀相助救过自己,月痕心里满满的感激,连忙起身向她颔:“谢谢jiejie当初仗义相救,月痕才有命活到今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飞翼好笑地摇摇头:“别这么客气,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没做什么。只是你……这又是怎么回事?”说着困惑地望向身旁的阿紫。

    紫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你知道你那位五师兄也来了吗?”

    飞翼戏谑笑道:“来就来了,又能如何?刚刚还在大厅同他说过话,这会儿早被戏子拉去喝酒了,倒是我那个姐夫,这是去哪儿了?到现在都不舍得露个面!”

    紫噗嗤一笑:“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去找独孤了吧?”

    飞翼无语,摸着下巴连连叹气:“唉!这些男人……”

    二人一番笑谈,谁也没注意到月痕复杂的表情。

    是夜,皎月如织,洒下一地清辉。

    望着高空中悬挂的明月,他清寂的黑眸闪烁着点点辉芒,手里的象牙杯摇了摇,倒映在酒中的月亮瞬间化作碎影。

    一旁的戏子慵懒地靠着藤椅,轻弹指,身后随侍的两名美人恭敬地俯身退去。随即他挑了挑眉,漂亮的桃花眼上下打量淡云步,揶揄笑道:“怎么?心情不好?”

    他举杯将酒一饮而尽,不说话,甚至不动声色。

    挑起的眉头微微一蹙,戏子面露一丝不悦,语气中多了警告的意味:“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傲慢?我很不喜欢。”

    淡云步一听,不禁失笑,可依然不说话,继续自顾自地倒酒。

    蹙起的眉头陡然聚拢,戏子眯了眯眼,眸中杀气骤闪,冷哼:“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这么不给我面子!这是打算装哑到底吗?”

    淡云步叹了口气,回眸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相当冷漠:“恭喜的话我都说了,你还想听什么?”

    戏子微愕,这才意识到什么,一时无言以对。

    是啊,昔日深爱的女子已嫁作他妇,如今还身怀六甲,他除了强颜欢笑地说声恭喜,还能说什么呢?

    但他的心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甚至有些释怀。只是自从走进苦无山庄后,他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和紧张,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令他浑身不舒服,这感觉早把他伤感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然而戏子并不知晓,还以为他依旧放不下飞翼,所以才心情低落,于是刻意大笑了一声,试图打破压抑的气氛:“恭喜的话我都听腻了,不如这样,等我的一对儿女出生之后,都认你做干爹如何?要是你没意见,我就收你未来的女儿做儿媳,大家亲上加亲,怎么样?”

    淡云步差点从藤椅上跌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在下一心修道,无意娶妻生子,阁下还是找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