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额其合
挹娄丢下亿揽匣子的两只爪子,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知道在这么密的森林里,离这么远,他打出的口哨,很快就被消解殆尽,张广才是不会听到的。但。又一想,他要原地转起圈来,实际没有走多远呢? ——太有可能这样了。山上迷路的,大多是这样的。 挹娄原地转转头,发现自己辨不清东西南北了。这里的树木,遮天蔽日的,加上现在是假阴天,看不到日影——也可能原本就有日影,只是转向的人看不到而已。 挹娄把手指伸到嘴里,打个一个口哨。打完,他静静地听着,没有一点反馈。说明,他离张广才的确很远,口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挹娄又想到,他阿米带他出来“踩山”时,教给他的一旦在林子里迷失了方向所采取的办法,他就趴在了地上,枕着地上茸茸的茅草,把耳朵紧紧贴在地上。 肃慎人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听到你要找的地会传达给你一个信息,帮你辨清方向。最好跟前有一块石头,用那块石头敲打大地,大地会对你说话的,你问什么,它回答什么,万物有灵的。 可是,旁边没有石头。 这原本应该是座石山,但,千百年来留下的植被,把这座山厚厚地盖上了一层,有的地方腐殖土达到一米五六的厚度。 要知道,覆盖一公分的腐殖土,要一万年的时间! 没有石块,就用拳头敲击大地,另一只手指出去,口中默念“阿布凯恩嘟哩”(老天爷啊),哪个方向传来回音,你的出路就在那个方向。 敲击两下,挹娄的耳朵里传来了水淹没耳朵后的哗哗声。他不知道怎么会传来这种声音。他阿米只说传来回音,并没说传来什么样的回音。就是水声吗?这山里哪来的水呢? 声音从头顶方向传来,他手指就指向那里。他想抬起头,看准哪个方向,就听到一股山风刮来,并且,带有腥蒿蒿的气味 挹娄大叫一声,“不好!”因为他多次听他阿米说过,在山林里哈么央儿(无缘无故)刮起一股风,而且带有血腥味儿,一般都是虎了豹了等猛大的生物。 阿米还告诉他,这个时候,你不要躲,要迎着风和气味儿来方向闪,因为,不管是什么猛大的生物,它们扑食的时候,都有一个提前量,它都算计到你要一躲,你这一躲,正好躲到它的厉爪之下。 挹娄就迎着风声和气味儿,一个翻身,滚了过去。 是一只虎。一只斑斓大虎。 可奇怪的是,那虎扑过去,四脚落地,就势伏下了身子,压压着头,两只耳朵背向后边,尾巴长拖拖的,曳在地上,尾巴尖儿,突突地跳抖着。 挹娄一咕噜爬了起来,看着尾巴对着自己的猛虎,好生奇怪:怎么,这只虎那么一扑,把脚蹲了?怎么这么老实? 阔力“噶”地叫一声,落在虎头上的一根横树枝上,鹰视眈眈看着那只虎,好像那只虎稍有异动,它就能扑上去,用它尖利的喙和爪去攻击那只虎;而三只小熊,开始,有点畏缩,但是,看到挹娄从地上站起来,一点儿不畏惧的样子,它们有了一点底气。 尤其是亿揽匣子,看到了虎尾巴突突地抖动着,感到好奇,就跑过去,用爪子去勾虎尾巴尖儿。人家都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你个小脏东西不信,敢去玩儿老虎的尾巴? ——那虎尾巴像个棍子一样抡过来,一下子抽在亿揽匣子的脸上。 这一下子抽得它很疼,它“嗷嗷”地叫起来。 挹娄赶忙走过去,搂起亿揽匣子,挪开它的爪子,上手给它揉起来,嘴里还安慰着它,“不哭不哭,亿揽匣子不哭。谁让你可哪瞎摸?老虎的尾巴是你能摸的?” 老虎仍旧那么原封不动地趴着,不是耳朵转动着,尾巴抖着,还以为是一尊塑像。 森林里传来一下紧接一下的震动声。 这震动,有力,急促,刻不容缓,连趴在地上的老虎都转过头去。随着震动声越来越近,老虎坐立起来,调转身子,头脸冲向一侧。 那震动声已经很近了,老虎站立起来,身上的肌rou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挹娄意识到这震动声是额呢匣子发出来的,是它在往这边跑。它这是听到亿揽匣子痛苦的叫声,愤怒地跑过来了。谁要动它的孩子,还了得?! 后来挹娄知道,张广才和额呢匣子离他们好远好远,挹娄打那声口哨,张广才根本没听到,可是,亿揽匣子的叫声,母熊额呢匣子却听到了,这一定不是一个波段的声波,或者只有母子之间才能接收得到。 意识到是额呢匣子,挹娄就猜出它迅疾跑过来的目的了,他就揽着亿揽匣子,向额呢匣子来的方向走去。走没几步,迎面就见额呢匣子跑来了。挹娄伸出一只手,阻住它说,“没事没事,没咋地,它去动人家尾巴,人家痒了,甩它一下子,没咋地没咋地。” 这时,额呢匣子看到了老虎,它低吼着,向老虎一步一步走近。老虎也弓起了身子,随时准备迎战。眼看着熊虎之间的山林世纪大战,一触即发。 怎么叫“世纪大战”呢? 原来,熊和虎都是山林里的霸主。但是,它们俩的领地,从来不交叉。遇,都很难遇到,更不用说有什么交集了。但,一旦遇到了,并且发生了争斗,那一定是打个天翻地覆,海水干!谁也不怵谁,同样都敏捷、有力量,还越打,火气越大,堪称世纪大战。 熊和虎一点点地靠近,两边都把嘴呲开,露出清白的牙齿。 挹娄阿米说,很难看到老虎和熊打起来。要是看到了,猎人就远远地瞄着,甚至可以抽袋烟等着,等到最后,猎人一般能捡到一只虎和一只熊——两败俱死那是肯定的,要是哪个还有一点气儿,你就补上一箭,或者插上一刀,随你,因为有一口气儿的,也只是有口气儿,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了。可是,要打成那个样子,额呢匣子死了,它的三个孩子怎么办?老虎也没怎么着我,它只抽了亿揽匣子一下子,没伤着它,也不该死呀。 挹娄就横在额呢匣子和老虎的中间,两手伸开,说,“住手!你们俩不能打!” 挹娄的前衣襟敞开着,他脖颈下边的七颗痦子,闪了一下红光,晃得母熊一凛,母熊立刻失去了斗志,停下了脚步,收起了牙齿,压下了头;看额呢匣子老实了,挹娄又转过头去,对着老虎说,“额呢匣子都休战了,你还不老实的?” 老虎同样看到挹娄脖颈下边的七颗痦子,也老实了。前会儿它扑向挹娄的时候,挹娄是背对着它,它以为是寻常之人,可是,挹娄听到风声、腥味儿,在地上一滚的一瞬间,就露出他脖颈下边的那七颗痦子,那些痦子遇到凶相,就闪出凛人的光芒,有灵性的大牲,都知道他是有来历的,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哪里还敢再逞凶?
可是,挹娄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这些牲物原本是通人气的,看清了是人,就不会伤害的。 挹娄说,“哎,对了,都老实的,别动不动就张牙舞爪的。大家都在山林里,你过你的,它过它的,有玩的,就一起玩玩;没玩的,就各回各的家,多好。” ——典型的挹娄心态。 这时,就听到有人跑来的声音,挹娄一看,见是张广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阿洪!”挹娄从熊虎之间闪出身子,迎着张广才跑去。 张广才向他招了招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挹娄走上前去,蹲在张广才的身旁,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脸促紧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 张广才喘了几口,抬头看了看挹娄,又向熊和老虎看去。 挹娄也跟着他的眼光去看,见老虎和额呢匣子并着头和身子,用斜眼凶狠地盯着对方。嗓子眼儿里发出恐吓的低鸣。 挹娄“忽”地站了起来,走向老虎和额呢匣子,站在它俩的头前,说,“你们俩还没头儿了?!是不是,非要打个你死我活的才行!” 熊和老虎都压下了头,在嗓子里糊糊地应答一声,脱离了接触。 张广才此时喘的有个节奏了,就问挹娄,挹娄就说了,刚才老虎和额呢匣子对峙的情形。张广才说,是啊,找不到你们,我担心,额呢匣子也是忧心忡忡。突然,额呢匣子像听到了什么,就往这边狂奔,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在后边紧紧跟随着,原来它是听到它的孩子的叫声了,它以为老虎伤到了它的孩子,就跟老虎较上劲了。 挹娄听张广才这么说,就走向额呢匣子,拍拍它的腿,说,“没事呀,你的亿揽匣子不是好好的?连个毛儿都没掉下来。和解吧。” 母熊额呢匣子在嗓子眼儿“哽哽”两声,眸搭老虎一眼。 挹娄又转而向老虎,“你呢?得有个意思吧?” 老虎“嗯嗯”两声,也算应答了。 挹娄和张广才都笑了。挹娄拍拍老虎,“怎么说,你跟不跟我们走?” 老虎还是“嗯嗯”。挹娄说,“这样说,你是想跟我们走了?如果这样,你得有个名字,要不的话,没法叫你,你叫……额其合吧。” 肃慎族管老虎叫“巴卡恩堆”。现在猎人上山前,和打到猎物之后祭祀的山神,也叫“巴卡恩堆”,就是虎的意思。可是,萨满有一个神,叫“额其合”,是木刻的,双虎头形状,据说,和鬼魂争斗时,会发出虎的啸声。“额其合”,也应该是虎的意思。什么时候二者分开的,查了许多资料,也解不开这个谜。 但是,当初挹娄给他的老虎取名为“额其合”,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