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辕门困兽
白衣少年朝张霸优雅地举起酒杯，声音温和，充满磁性：“张总镖头，我不得不敬你一杯。” 张霸问道：“我何敬之有？” 白衣少年轻轻一笑：“你本不必在这客栈坐以待毙，但你却留下来在这等死，实在是可敬。” 张霸哼了一声。 白衣少年接着道：“这里的酒淡得像米汤，也没有什么漂亮的女人，所以，我实在想问问，你究竟为什么留在这？” 张霸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和一个人在这里有个死约会。” 张霸话音一落，客栈的门再次被推开，荆棘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包袱，出现在了门口。 他到了客栈，可是又不算到了这里。 因为他的人还在这，但心没有跟上。 几十道凶神恶煞的目光扫向荆棘，他却熟视无睹，如同在看一群空气。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张霸的脸上，眼神忽然坚定了起来，仿佛灵魂终于归窍。 张霸看到荆棘，又露出了粗犷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会来！” 荆棘缓缓道：“我也知道，你会等。” 张霸接着叹道：“可惜，今天这里的疯狗太多，不能和你喝上两杯！” 荆棘道：“今天，我一定要请你。” 张霸摇头：“你可知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荆棘似乎此时此刻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几十人，他粗略地望了一圈，眼神冷了下来：“他们不是来喝酒的。” 张霸点头：“不错，他们不是。” 荆棘接着道：“他们似乎是来拼命的。” 张霸道：“他们不是来拼命，而是来要命，要我的命，不是你的。你能如约而至，已是够意思。何必留在陪老子送了这条命？” 荆棘缓缓道：“我一定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你已是我朋友。” 张霸的声音略微颤抖：“但我们只认识了一天。” 荆棘冷冷道：“朋友就是朋友，不分一天和十年。” 从你下马向我鞠躬，请我喝酒的那一刻起，你便是我的朋友。因为你尊重我，愿意和一个残破不堪的我交朋友，让我感受到，自己不是一只迷路的野兽，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这些话，荆棘并没有说出来，但是张霸懂。 在一个人最穷困潦倒、迷茫无助的时候，最好的帮助难道不就是一份真诚的尊重与惺惺相惜？ 张霸的眼神变得温暖起来：“但是你连他们为什么要杀我都不知道，就这么把自己拼掉，岂不是太糊涂！” 荆棘道：“我为朋友拼命，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对错。何况我的命，不比你的值钱，你能拼，我为什么不能？” 张霸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荆棘接着道：“而且，我根本不是来拼命的——我是来送死的。” 送死的人，远远比拼命的人可怕的多。 拼命，说明还有命可拼，说明这人还把自己的 命当作一回事。 但一个人若说自己是来送死的，那么他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他在出手前便已是死人，你又怎么能再杀死他？ 张霸猛得站了起来，一巴掌把桌子拍了个粉碎，激动地大喊：“好！说得好！我张霸在死前能交你这么个朋友，也算不枉一生！我若再赶你走，我就不姓张，改姓王！今天咱们未必就拼不过他们！” 赵二也站了起来，将酒坛子一摔：“老大，你的朋友也是小人的朋友！以后你们看我的时候，记得在我坟前多洒点即墨老酒！” 张霸大骂道：“放屁！凭什么你死我不死？你是不是看不起你老大了？” 赵二激动道：“报告老大，那小的就继续在阴曹地府伺候您！” 除了白衣少年，其他六十余人也刷得一下站了起来，兵刃齐拔。 他们虽然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出手，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他们等到了自己的帮手，此时此刻更是信心十足。 就在众人要一拥而上之时，白衣少年忽然对荆棘开口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位少侠，何不共进一杯酒，图个快哉，再去拼个你死我活？” 荆棘突然全身抽搐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只是记不得在哪听过，何时听过。 他循声而望，便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他就像着了魔一般，双脚竟不自觉地像少年走去，坐在了少年旁边。 客栈就在这一瞬间变得雪后林原一般的寂静，数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荆棘和白衣少年，没有人能懂这白衣少年的心思，所以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荆棘困惑地望着少年，问道：“我们是不是认识？” 少年微笑的点了点头。 荆棘的眼中忽然射出了光芒，嘴角颤抖着问：“那么你告诉我，我是谁？” 少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荆棘的眼睛又变得黯淡起来：“你认识我，却不知我是谁？” 少年笑道：“不错，因为我认识你的时间太短。” “有多短？” “就从你走向我身边的这一刻起这么短。但是从这一刻开始，我们便是相识了，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荆棘道：“可我以前似乎在哪见过你。” “或许，但见过不等于相识。” “你为什么想认识我？” 少年道：“因为你实在很有意思，现在有意思的人越来越少，而我遇到有意思的人便想讲故事，你若死了，我给谁去讲？” “你要给我讲故事？” “不错，今天我要讲的，便是中原镖局总镖头，江湖排名一十一的白羽箭旋风刀，张霸的故事。" “这个故事值得听。” “没有价值的故事我不讲。” 张霸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少年向张霸微笑回礼，接着道：“一个人的人生若有四季，那么张镖头在三年之前的人生，便是春季。” 张霸长叹一口气：“不错，老子在三年前，吞并了龙门镖局，威震镖局，神勇镖局，靖南镖局四大镖局以及其他一十六个小镖局，整个中原的生意，全被我中原镖局包揽，上门求镖之人络绎不绝。七十二路绿林好汉见了中原镖局的镖旗，莫不望风而逃，更有甚者提礼相送以示好。那可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是皇帝老儿，也不一定有老子我威风！” 少年点头道：“不错，中原镖局声势日渐浩大，朝廷甚至御赐了一副对联：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横批便是：天下第一镖局。从此之后，中原镖局便成了朝廷的御用镖局，连军饷税银都成了镖局的押运之物，不可不谓名动江湖，声震四方。” “紧接着，就在三年前的一天，他的冬季来临了。中原镖局接到了一笔前所未有的大镖，朝廷命其由燕京押运一百万两黄金至西域吐蕃国。这等大事，本该由张霸亲自押运，然而恰逢那时，张镖头的镖局出现内乱，事态危机，不容间隙，于是张霸只好将此押运重任交给自己最得力的趟子手，向阳。” 荆棘的眼睛忽然变得像一把锥子：“向阳？好熟悉的名字。” 少年笑道：“那时不知向阳这个名字的人，就像不知太阳自东而升，向西而落的人一样少。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他的来历，他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降临之人，忽然就出现在了江湖之中，闯出了极大的名声。他在镖局不过短短半年，便获得了张霸的大力赏识和极度信任。” 张霸道：“不错，他为人少语寡言，但忠实稳重，思路缜密，有大局之观，比那些能说会道之人靠的住许多。他的武功更是神乎其神，甚至在我之上，凭借一把狂风快剑位列江湖第九，所以也只有他，能替我押送这趟镖。” 少年点头：“正是，然而当向阳的镖队行进到一个人烟稀少的无名山中之后，便突然销声匿迹。” “销声匿迹？” “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一样，数不胜数的镖师，镖车，外加一百万两黄金忽然就不见了。” “没有丝毫痕迹？” 少年摇了摇头：“有人看见他们进山，却没有人看到他们出山，所以他们就在山里神奇地消失了，没有一丝痕迹。” 荆棘问道：“那为何不搜山？” 张霸叹道：“那座山很小，我将整个山都搜遍了，却根本没有发现一丁点影子。” 少年道：“朝廷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逮捕张霸，查封了中原镖局。一个镖局若失镖，按规矩来讲，这总镖头便应引颈待戮，以示清白。然而谁也想不到，张霸就在这个时候，带着自己身边的烈火十二骑，逃离镖局，不知去向。所以朝廷认定是张霸设计私吞黄金，负罪而逃，便下了追杀令，得张霸人头者，赏黄金十万。” 荆棘道：“所以这些人便是为了这十万黄金来此杀他？” 少年道：“不是十万，是百万。既然张霸私吞了黄金，抓到他就能找到百万黄金的所在之处，这么大的一笔财富，有哪个人能不会动心？” 荆棘点了点头：“若他不肯说，他们还可以一刀杀了他，领十万黄金。” 少年道：“不错，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笔不亏本的买卖。不要说百万，便是一千两黄金便可让一个人一生衣食无忧。” 张霸忽然仰天大笑，笑中颇有凄凉之味：“可笑，可笑，实在可笑！我张霸生当做英雄，死亦未为鬼雄，岂是贪图钱财，贪生怕死之辈！我走是因为我不能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如此窝囊！我一定要找到向阳，把此事查清，再去见我死去的兄弟们！” 人群中传来一个反驳声：“张霸，你可真是不知羞耻，枉你还是一代武林宗师！” 张霸声如雷轰，整个屋子都为之所震，大喝一声：“哪个龟儿子说的，有种给我滚出来！” 众人又变得一片安静。 荆棘冷笑道：“这些人，差得远。” 白衣少年道：“不错，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出手，因为他们在等人。” 荆棘点头：“我知道。” “哦，你知道？” “不错，我在路上遇到了他们等的人，并把他带了过来。” 白衣少年的神色更奇怪了：“你把他带了过来？” 荆棘忽然解开了带来的包袱，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便滚落在了地上。 众人见此人头，无不大惊失色，一时间看荆棘的眼神居然带有了几分恐惧。 白衣少年缓缓道：“你竟然能杀了他。” 荆棘淡淡道：“他死的很冤。” “很冤？” “因为我杀他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白衣少年沉声道：“他的剑很快，你能杀他决不是运气。” “他的剑是很快，但是不够准。他刺偏了，所以他死了，我活着。” “那他的剑呢？” “他的剑不祥，已葬。” “那你的剑呢？” “我的剑在天边，也在心中。” 白衣少年忽然又笑了：“你可知能杀死他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荆棘不语。 “他的外号是干尸，若只看剑法，列当世第五。” 荆棘道：“死人没有排名。” 白衣少年道：“不错，这些人的确在等他，但他不是他们唯一的帮手。” “哦？” “你可知道花轻侯？” 荆棘摇了摇头。 白衣少年笑道：“花轻侯身出侯爵之门，武功位列天下第一，是江湖中最有势力，也是最神秘之人。客栈里的这些人答应找到黄金后，分给花轻侯五成，所以他便派手下的四大杀手前来相助。” “哪四个？” “干尸，呆鸡，胖子，温柔。” 荆棘奇怪道：“这里面除了干尸，其他人的名字实在不像杀手。” 少年道：“一个人名字越隐晦，越可怕。所以干尸便是他们四人里最弱的一位。” 荆棘摇了摇头：“就算如此，一个杀手怎么会叫温柔？” “因为他的刀的名字，就叫做温柔。” “一把刀怎么会叫做温柔？” “因为这把刀实在太快。当它进入你的心脏时，你会感觉像被情人拥抱那样温柔、甜蜜，然后你就会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荆棘的脸色变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白衣少年阳光一笑：“因为，我就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