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懿侯后人
班秉、班驺带进一个身高约七尺(注:约一米六)的矮短粗壮汉人。 这个汉人形状十分滑稽,身材臃肿发福,脸庞上、发帻上黏着沙尘,下巴吊着一小撮黑须,身上穿着窄袖灰色布袍,肩头背着一个蓝布包袱,腰上还悬着一柄长剑。特别显眼的是,他脚上着麻鞋,已经露出黑色的脚趾,后背上还背着一个大斗笠,一付风尘仆仆的行者行头。 进帐后未等班秉介绍,他一双老鼠眼骨溜溜地将帐内人睃了一遍,便双手抱拳恭敬长揖道,“在下懿侯后人、九江人灌藉,叩见大汉使节,祝大使北上旗开得胜,震慑众虏,打破会盟!” 懿侯后人?北上?此人竟然知道汉军欲北上! 这个自称灌婴后人的人,一身浓烈的汗臭味、羊膻味儿,但却先声夺人,令班超、淳于蓟、胡焰、纪蒿都大感惊异。淳于蓟则蹙眉一脸茫然,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与此人有过往。 班超躬身还礼,但话明显说得硬了些,“先生免礼!既是懿侯后人,必非等闲之辈,赐坐罢,不知先生此来何以教吾?!” 班超离开沙盘回大案后坐下,淳于蓟、胡焰也回案落坐。灌藉并未理会班超话语中的一丝冷漠,他安然落坐,先看了一眼纪蒿案上摆着的午食,舌头舔了一下干躁的嘴唇,喉头翕动,分明咽了一口涎水。 沙漠行路难,这是饿的。纪蒿令道,“大人行踪匆匆,定然仍未晌食。来人,再抬午食!” 不一会,班驺带着两个士卒抬进食物,都是晌食时犒军吃剩下的。一笥胡饼,一木盆芫菜干烩野鹿rou,一豆咸酱rou脯,一陶盆鸡卵青蔓羹,一壶蒲桃酒,摆了一案。 灌藉贪婪地抽了抽鼻子,他也不客气,“谢夫人!”抱拳向纪蒿一颔首,便捋起袖子双手齐上阵,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须臾食尽,酒足饭饱。 众人大感玩味,看着文绉绉的,身材如此矮小,却有如此饭量。 灌藉却接过班驺递上的麻巾一抹嘴,便“呃”地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躬身对班超谢道,“大使,吾自楚地赶来,随行四仆、行李皆为玉门关卒扣下。吾夜间孤身翻越关城西来,已二月有余未曾得饱,今终得饱食尔!活着,便得食。人生得饱食,夫复何求?” 这“懿侯后人”也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大战之前,中军大帐之内岂容如此狂妄?淳于蓟、胡焰脸上都有了怒色,班超面无表情,但心里已有杀气。如果此人不能为使团所用,仅凭能猜出汉军欲北上这一条,他便不会锏下留人! 这灌藉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一点不含糊,端起案上耳杯呷了一口茶水,便侃侃而谈,先述说了自己的过往。 这个九江人自称是灌婴嫡传后人,字五可,年少时曾拜墨家后人禽兼弟子江陵为师,习五经、剑技和纵横之术,故才敢称是淳于蓟“故人”。因在九江郡失手伤人而被下了九江狱,后经行贿才得出狱。身有污点,仕途已断,不可能被举为孝廉,正烦恼时忽闻皇帝下了罢西域屯兵令,便感觉机会来了,于是去年十二月便赶至河西。 他命运不好,恰好圣上又下了闭关令,他与想出关的人都被敦煌郡扣下、羁押,等待遣回原籍。他深知此时正是西域汉军最困难之时,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于是便留下仆人、行李,于夜间黑暗之时,孤身一人翻越高高的玉门关城,一头撞进了大沙漠。 寒冬季节,他无食、无水,在大漠上难以生存。幸好运到一支鄯善国商队,商贾见他是想去投西域汉军,于是便带他到了于阗国。当时淳于蓟刚在西城为韩珏治丧并离开于阗国,灌藉便自称是大汉副使淳于蓟故人,靠沿途各部族相助,从西城经西夜国、莎车国、无屠国,便这么一路追了来! 简略说完过往,灌藉摆出一付纵横家作派,直言不讳,直奔主题,“大使,圣上闭关,西域各国欲灭使团,此正大使建功立业之时。吾知大使正在准备北征,故长话短说。藉万里远来,现有一大一小两策,如不上大使法眼,藉甘愿受戮!” 班超兴趣大增,“君试一言,本使洗耳受教!” 灌藉也不客气,走到沙盘前道,“大使韬略,鬼神莫测。受教不敢当,请看沙盘!” 班超、淳于蓟、胡焰、纪蒿只得随他走向沙盘,灌藉手指着葱岭以西的大月氏道,“圣上闭关,并非决然抛弃西域,大汉断然不会放弃此要地,眼下或仅为震慑大使尔!然圣上闭关,遗害无穷,或将使天下大势骤然有变!” “骤然有变?先生是指大月氏国?”班超问。 “对!”灌藉肯定地道,“大汉闭关,几年内不再理会西域事。今北匈奴已有垂死之相,然大月氏正如日处中天,令人生畏。倘若此时丘就却未亡,或大月氏二世为有为之主,定然会提兵东来,趁隙据有西域。进而与大汉以玉门为界,求天下三分,与汉、北匈奴成三足鼎立之势!” 班超心里硌顿一下,大月氏觊觎葱岭商道,昭然若揭。与西域汉军迟早必有一战,也势所难免。但正四面开疆拓土的大月氏如确如灌藉所言,存有吞并西域恢宏之志,那未来汉军与大月氏一战,便将非同小可! 灌藉又道,“先说大策。所谓‘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谴’,‘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今圣上虽未收符节,然已闭关,割裂使节与河西驿联,因而西域汉军便面临千载难逢之惊天机遇……” “惊天机遇?先生不会以为吾西域汉军应夺大月氏?”胡焰震惊地看着这个纵横术士,一脸不可思议。 灌藉“啪”地一声,以手击沙盘木框道,“正是!圣上闭关期间,大使可以自立。葱岭以西地域广大,土地肥美,丁口众多,又地当东西商道要冲,以大使之能,若据其国,便定能使其国强盛,甚而不输大汉。他日圣上开关之后,大使如不想自立,可以举国归大汉。如想自立,便可建万世之功业!” “大月氏尽是塞人,当如何取大月氏?”淳于蓟对大雪山的寒冷仍心有余悸,他宁愿在西域沙漠戈壁上征战,也不愿再上一次葱岭雪域绝地。 灌藉自信地道,“副使,吾从河西自疏勒,一路上与商队交谈甚多。大月氏扫平大夏,然人民未服。又征天竺,却为象兵阻挡,正进退不得。丘就却靠灭五部翕侯而成贵霜,天下并未归心。以大使之能,副使之勇,只需数千人,不需三年,定然夺大月氏并令其归心!” 班超胸潮激荡,却淡淡地道,“小策呢?” “唉——”灌藉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至于小策,便不足一提了……” 他便如阳光下的绿叶蔫了一般,“吾知大使欲化解眼前危机,定然会出兵北上,从而告知天下,西域汉军仍在征战,汉使团仍将统率各国对抗北匈奴!惟有如此,大月氏、康居、莎车等国才不敢有异心。可北上之后呢,北匈奴必疯狂报复,西域汉军各部、南道各国,或将进入寒冬时期!” “果如此,先生有何妙策化解?”纪蒿亲手端着耳杯,恭恭敬敬地奉上茶。 “多谢夫人!”灌藉对纪蒿一抱拳,接过耳杯呷了一口,放在沙盘边,便手指着楼兰城道,“夫人勿忧,化解之策便在这里!圣上闭关,敦煌汉军不能出沙海,而鄯善国兵弱,楼兰城便有危。如南呼衍部夺楼兰城,与敦煌汉军隔玉门关相拒,蒲类国、鄯善国势将被灭国,汉使团则将陷入重围绝地,而不能自拔!” 班超脸现微笑,虽然这也正是他一直忧心的,但此人能说出如此一大一小两策,也算奇才。只是帐下猛将如云,该派谁去经营楼兰城? 灌藉深受鼓舞,又继续说道,“当此危急关头,大使应速遣一员大将以镇楼兰,建楼兰军,为鄯善国搭起坚垒屏障,为蒲类国加一道护身符。倘若楼兰军能够立足,并以几战立威,向北可镇慑伊吾庐呼衍王部,向西威胁尉黎国、焉耆国,西域都尉府便不能聚结大军,放手攻伐疏勒国、于阗国!” “妙计!”胡焰恍然大悟,“先生妙策啊!”他“啪”地一声猛拍木框,扭头对班超道,“大使,事不宜迟,此策当速行!” 纪蒿亲自提着罐,为灌藉耳杯内续上茶水。现在灌藉身上那阵阵熏人的汗臭味、羊膻味,闻来也不再令人讨厌。 灌藉脸上溢着自信,他知道自己总算成功了一小步,向纪蒿一抱拳,“谢夫人!” 淳于蓟请命,“大使,吾居楼兰罢!” 班超没有应允,他面无表情地对灌藉道,“大策勿要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必斩之!小策并不稀奇,不过汝可在吾使团为中军从事,参与帐谋,亦可至各营为将。不过,丑话吾要说在前头。过往一概不纠,勿再想汝的纵横术,不忠诚于大汉之人,学问再高,本使亦不会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