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到于家雕梁画栋 惊人心老太麻脸
众人都被眼前这骇人的场面吓得够呛,韩四的那两个手下更是立刻就瘫坐在了地上,放声哭爹喊娘起来,唯独正衡还算镇定,慢慢走上前俯下身,查验了一番裹尸袋中的尸体后,这才对着身后的人摆摆手,叫他们过来。 夏侯水和于岭的但是毕竟超过常人,在最初的惊恐过后也渐渐平复下了心情,有正衡在前,他们也便一起怯怯地蹭到了近前。 正衡一早已经将裹尸的布袋拉链拉开,于峰的尸体尽皆显露出来,除了那只支在外面的手臂外倒没看出还有什么异常。大家都从事过摸金倒斗的营生,不用讲解已经明白了个中的缘由。原来于峰死的时间略久,从东陵中出来时被海水浸泡过几个时辰,体内不积蓄了不少胀气,犹如充了气的皮球一样弹性十足,加之裹尸袋太紧,一来二去终于承受不住由内而外的张力,撕裂开来,手臂被身体瞬时的的鼓胀一推也就支楞起来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众人都舒了口气。正衡想了想后说这也不是办法,此去长春少说也有几百里地,天气燥热,活人尚且难耐,只怕尸体很快就会腐烂,不如在邻近的村落里找找车辆,大家也能少遭点罪。 大家一拍即合,立刻将那两个士兵分派出去,很快就找寻到了两辆马车,花钱问老乡买了下来,快马扬鞭,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虽然对外战火刚息,可东北在日本人的苦心经营下一直还算安定,只不过近些日子每座城池都涌进了不少军队,其中固然有受命接收关东军投降的国军,却也另有不少番号不明的杂牌军,甚至还有不少的老毛子参杂其间,好像一个火花都能引起争斗一般,气氛极其紧张。 正衡多少了解一些时政,知道当下这两股势力表面上虽然一团和气,暗地里却草木皆兵,上面的人争名夺利苦的却是下层的老百姓,无论最终是谁赢得了天下,势必都是以累累的白骨为基座,每一分光鲜和荣耀,都沾染着抹之不去的鲜血和愤恨,正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言非虚啊。 正衡拥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却也自认没有救世济贫的能力,以他十几二十岁不到的年纪,能够在乱世中自保尚且艰难,又如何对抗得起千百年来一直承袭不止的枷锁和镣铐?更别说人性都是贪婪和扭曲的,保不齐今天的救世主,明天就会沦为新一代的恶魔,比起前人的所作所为来,只有愈发的变本加厉,愈发的残忍暴虐吧…… 一路上想着这些,正衡的心情颇感沉重,隐约中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是在太过渺小,好在几经辗转终于到了长春,也就将那些捉摸不定的念头暂且抛诸在脑后了。 就如于岭先前所说,于家的宅院位于长春的城边,远瞧雾气沼沼,近瞧瓦窑四潲,门口有四棵门槐,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路北广亮大门,上有电灯下有懒凳,内有回事房管事处,二门四扇绿屏风,撒金星四个斗方写的是“斋庄中正”;进二门方砖满地海曼的院子,夏景天高搭天棚三丈六,四个堵头写的是吉星高照,院里有对对花盆石榴树,茶叶末色养鱼缸,九尺多高夹竹桃,迎春探春梧桐树,各样鲜花各样杨花,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正房五间为上,前出廊,后出刹,东西厢房,东西配房,东西耳房。到过书房五间纳为待客厅,都是名宅叶合的窗子,往屋里一瞧,话露天机别有洞天,迎面摆丈八条案,上有古月轩的果盘,文房四宝纸笔墨砚,一边一把花梨太师椅;墙上挂着唐伯虎的美人,刘石庵的扇面,铁宝的对子,板桥的竹子,丰中堂一笔虎字,闹龙金匾旁边还有一柄镇宅的宝剑,绿鲨鱼皮鞘,杏红丝绦大红的挽手,不需拔出,就知道必定是锋利无比…… 正衡也算是见过不少市面,可像于家如此阔绰的,倒还真的不多,真如于岭所言比起京城的王公府邸来也并不逊色,单是墙上挂的那些名人字画,打眼一瞧就都是不二的真迹。正和夏侯水一起欣赏品鉴的时候,于岭从外堂迈步进来,命丫鬟端上茶盏果盘,招呼着两个人落座下来。 正衡注意到于岭的眉宇间似有难色,便问他出了什么事。经这一问,于岭立刻叹了口气,连呼了几声“家门不幸”,这才告诉他们,他离家的这些日子,家里出了件不大又不小的事情…… 原来,于岭虽是家中长子,可成婚较晚,现如今妻子有孕在身,不日即将临盆。于峰则是早就育有两子,今年已然十四五岁的年纪。兄弟俩平日里倒还算懂事,可这次父祖三人不在的时候不知是谁多嘴,将于家的宗分之说告诉给了他们。兄弟俩年轻气盛,便要争个你高我低,适时正好在祖父的书房里翻到张“藏宝图”,于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档口偷偷溜了出去,眼见着已经半月有余仍旧杳无音信,期间家中尽是女眷也没个应对的办法,除了派出数十名家丁四处打探找寻外,就只有眼巴巴的等着主事男人们回来再拿主意了…… 于老爷子和于峰已然身死异地,家中两个幼子又在这个档口离家出走,真可谓是祸不单行,也难怪于岭如此愁云满布了。不用他说正衡已经猜到,两个孩子拿走的应该就是于岭先前所说,记录着发丘印下落的那张地图。此去北海何止万水千山,单凭两个毛头小子应该不足以成事,说不定此时已经经受不住险阻正在折返回来的路上了吧。 听到正衡如此劝慰,于岭又叹了口气,悻悻地说:希望如此吧,俺的这两个侄子,像极了俺和于峰小时候,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下,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让我可怎么跟他们死去的老爹交代?哎,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不过两位放心,我已经又加派了人手出去,一旦寻到了藏宝图立刻就会交给你们,你们权且在这里委屈几天,晚上太奶奶会设宴,给你们接风。家中上下都在忙于白事,一切从简难免怠慢,还请两位不要介意…… 正衡见于岭有些词不达意,也就没问他所说的太奶奶到底是谁,想来应该是于家资历较老的长辈吧。于三刀和于峰的死对于家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名门望族丧葬礼节必定更是烦文缛杂,正衡本意只想借住几天,至于什么接风洗尘之类的事情就完全没必要了吧? 没想到于岭却一再坚持,并说太奶奶的为人最是爽直,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结交英雄,如今虽然不主事了,可要是知道他怠慢了来客肯定会加以斥责,再者说,一餐酒饭而已,就当是客随主便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好了。 正衡推脱不过,只好应承下来。于岭还有要事在身,便让下人领着两个人到了客房,安顿了下来。此时刚过晌午,院子里已经忙开了锅,不时有人穿庭过户,转眼间偌大个宅院披上了一身素裹,满眼里就只见黑白两色。 夏侯水在屋里闷得发慌,只好有一搭无一搭的跟正衡闲扯,说这于家的人还真是奇怪,只见置办丧事却听不到半声哭声,真叫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来那于三刀在世的时候,必定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角色,临死要不是留下这么大的一副家业,恐怕连丧事都没人帮着张罗。 正衡躺在床上,正处在半梦半醒间,听夏侯水这样说立刻清醒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乱说。于三刀怎么说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人死为大,更何况这是他们的家事,外人不明就里就别跟着瞎cao那么闲心了。 正衡眼睛一转,又补充道:“我先告诉你,现在咱们寄人篱下,说话办事都要掂量掂量,千万别逞一时之快,惹出麻烦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夏侯水撇撇嘴:“就算拳脚上不是他的对手,这不是还有你嘛,扯别的我就更不怕他了,老弟你也算是闯荡江湖的老手了,别长别人的志气啊。” 正衡摇摇头“就因为弟弟我见过些世面,总觉得眼下的事情并没那么简单,于岭其人看似忠厚老实,可还不是跟他弟弟争得你死我活,这还是我们亲眼所见,背地里怎样就更加不得而知了,正所谓大智若愚,能混到这步田地的不会是省油的灯,咱们没有算计别人的心思,可以得提防着被别人算计才行。你看吧,如果我猜的不错,就拿今天晚上的宴席来说,即便不是血雨腥风,至少也是暗潮汹涌,那个于家的太奶奶一旦露面就要有天大事情发生了……” 正衡讲这些话时,其实也并无太多的把握,他只是隐约觉得很多巧合的事情都凑到了一起,难免让人生疑。就好比最初是自己筹划着来于家暂避,却没想到由此引出了发丘印的下落,可刚一到了长春就又得知记录发丘印的藏宝图已经被人带走,前赶后错间,就好像是被人cao控着渐渐走向不明状况的境地一般…… 夏侯水却不以为然,只说正衡是紧张过度了,于岭如若能好吃好喝的供养就在这里多住上几日,若是少有怠慢咱们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你看这于家上下,除了一个于岭外都是一些家丁和花匠和老弱妇孺,有啥好怕? 正衡点点头说:既来之则安之,等到局势企稳我就跟你去香港吧,不为别的先把咱家老爷子的葬礼办了,于岭好歹还得着了他弟弟的尸体,咱家老爷子可算是客死异乡毁了一世的英明,看来这摸金倒斗的营生不是长久之计,我以后还是跟着你学做生意,混口饭吃好了,至于那发丘印,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真是没有必要强求…… 夏侯水本就无意接班祖业,听正衡这样说自然是满心欢喜,两个人又聊了许久,大抵都是有关夏侯家族的陈年往事,直聊到天色渐暗,下人前来邀请他们赴宴时才算告一段落。 于家的正堂被设置成了灵堂,适时几个和尚开始念经诵佛超度亡灵,声响几乎传遍了整个大宅。正衡和夏侯水跟着下人穿堂入室,七拐八转终于进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客厅,只见面前的条案上已然摆满了酒菜,甚是丰富。一早就等在这里的于岭见两人到来,立刻起身将他们让在了座位上,同时命身后的丫鬟给他们斟满了酒杯,寒暄客套了几句后就算是开席了。 正衡心下奇怪,问于岭说的太奶奶怎么没来?于岭笑笑,侧身指了指堂前。正衡和夏侯水顺着他指的方向,这才发现原来在那个半透明的屏风后面,一直都有个影子存在。 于岭略带歉意地低声说,太奶奶生性孤僻,平日里连家人都难得见上一面,今天能为外人设宴也算是头一遭了,希望两位不要介意。 夏侯水表面上连说连说“岂敢”,暗地里却想这于岭真会演戏,弄个假人往屏风后面一戳,便称是什么“太奶奶”,故弄玄虚如此,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得想个办法戳穿了他,看他倒是怎么收场。 就在夏侯水琢磨着如何行动的时候,忽然自屏风后面传来一阵咳嗽,抬眼望去人影似乎也配合着动了一动,好像是故意打消别人的怀疑一般,配合的天衣无缝。 然而夏侯水自认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于岭既然将所谓的“太奶奶”摆设出来,又不肯以让她真面目示人,这本就是十分可疑的事情,更何况他和于岭之间早就存有嫌隙,几杯酒下肚,就把先前正衡的告诫忘的一干二净,一门心想要让于岭出点丑了。 想到这里,夏侯水便半是认真的对于岭说:于家既然也是摸金世家,想必见过不少的古董明器,我身上恰好待了快玉佩,说来惭愧,对我们商人来说只知道价值不菲,对其来历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请于老兄帮忙鉴定一下,他日也好成为我炫耀的资本。
于岭面露难色,却又不好意思推脱,谁都知道按照他在东陵里的表现,那有几分鉴赏的功力?不过夏侯水也并非真要如此,他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把手伸进口袋,故意连带着带出几个袁大头来,“哗啦啦”的掉了一地。袁大头向着四面八方滚动,夏侯谁趁着于岭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就俯身趴在地上,唯独追着朝向屏风方向而去的一枚,连滚带爬的急奔了过去…… 高脚屏风的下沿距离地面一尺有余,那枚袁大头也颇为“争气”,直直的滚向黑影所在的方向,夏侯水一边爬一边心中窃笑,三两下就到了近前。适时袁大头刚好滚进屏风的里面,夏侯水却并不伸手去抓,反而脖子一伸,将半个脑袋探了进去脑袋一歪,就要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趴”的一声脆响传来,袁大头被人拍在了地上,随即捏了起递到夏侯水的眼前。 夏侯水定睛一看,不由的发出“哇”的一声惨叫,下意识就要翻身起来,可忘了脑袋还在屏风的下面,一起身带动这整个屏风都翻倒下来,压在了他的身上。屏风的材料本就脆弱,这一倒一压,再被夏侯水从下胡乱地搅和一通,立刻就碎裂成乱糟糟的一团,夏侯水身在其间越是急于脱身,反而越是站不起来了…… 正衡没想到夏侯水如此狼狈,正要出面给他圆场,一眼看到了先期那屏风的后面,正有一个老太端坐在太师椅上,不由得也是心中一惊,把手上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眼见的那老太佝偻着腰,身着虽然金光闪闪华丽异常,却又极不合身,加之相貌猥琐尖嘴猴腮,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只蜷曲在椅子上的狐狸一般,脸上更是凶罗棋布着无数小坑和黑点,被纵横的皱纹挤来挤去,仍旧能够遮掩了她原本的肤色,如果不是室内灯火通明,恐怕这张人脸都叫人无从辨认不忍目睹了。 无论如何,这老太只是老的有点丑而已,没有必要害怕——正衡略为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垂着眼走上前,将夏侯水从屏风中解救了出来,假意埋怨了他几句后,这才硬着头皮冲着老太点点头,转身回来又冲着于岭连连致歉。 于岭被夏侯水折返折腾气的怒火中烧,可碍于正衡的面子也不好发作,只好冷冷的说了声“没事”,然后让侍女将太奶奶搀回房去。 三个人重新落回原座,彼此之间都有几分尴尬,闷着头喝了几杯酒后,于岭这才解释道:太奶奶是于家还健在的资历最老的老人,年轻的时候生了麻疹,落下一脸的坑洼,所以平日里深居简出不愿见人。这次听说俺爹的事情,难免悲从中来,老人最是喜欢睹物思人,听闻你们和他老人家见过最后一面,便想着问一下他是否有留下什么遗物,又或者遗言? 正衡“哦”了一声后说:难为老人家一片爱子之心了,遗物是有,不过我先前已经交给你了,就是那本族谱,至于遗言嘛,因为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身为外人也不好参与其中,还请于兄见谅…… “哦,见谅见谅——”于岭闻言,立刻堆起笑脸,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衡和夏侯水与于岭辞别,回到了先前的客房中。这一天发生了不少事,重要的是没一件有头绪的,正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忍不住问夏侯水怎么看? 夏侯水困得急了,敷衍着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于岭那小子是怕名不正言不顺,这才安排咱们和老太婆见上一见,把他爹和弟弟的死讯传达一下,大户人家嘛,勾心斗角的事情多了,不搬出个老古董来作为后背,万一谁要是提出质疑,不就大大的不妙了嘛。咱们也算对得起他了,没把于峰的尸体先从古墓中出,该他才是宗家的接班人来这事讲出来,于岭那小子若是懂得轻重可要好好感谢一下咱们了…… “感谢?凭你今天的所为,他不杀了你已经是好的了——”正衡撇撇嘴道,“再说,我指的也不是这事,你觉不觉得那个太奶奶很是古怪?既然亲人丧生却一点都不显悲伤,反倒神情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她盯着我们的时候,怎么好像看着一桌可口的饭菜,止不住的流着口水了呢?” “呃——”夏侯谁冷不防打了个激灵,赶紧连“呸”了三声,“好的不灵坏的灵,你不说我都快把那老太婆的长相忘了,这下可好,今晚少不了要做噩梦了……” 正衡还要逗逗夏侯水,可转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就问他,对于于家发迹的历史是否有些了解? “于家?”夏侯水打了个哈欠道,“古语不是有云‘南观山北望雨’,既然能和观山太保封师古齐名,那差不多也是元末明初开始出名的吧,只不过于家以前没出过什么高手,到了于三刀这一代,才逐渐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咦,不对啊,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既然于家以前不显山露水,那‘北望雨’的说法从何而来?这事怪了,我以前怎么没有想过?” 夏侯水睡意全无口干舌燥,就要从床上翻身起来喝口水,却被正衡的一个手势阻止,他顺着正衡的手指望过去,正看到窗户外一个佝偻着腰的黝黑侧影“唰”的一下掠了过去,转眼间就消失的无影又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