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壶中日月长
“吱呀——” 仿佛许久没被人清理过而锈蚀粘连在了一起的铁制品,随着一阵略显刺耳的尖锐响声,鹅卵石小路尽头的木门缓缓打开了,一道亮光从门外照射进庭院,更外边却又被强烈的光线所笼罩,彻底遮蔽了视线,放眼看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任博循声望去,却没有发现那个声音的主人,庭院中仍然只有自己一人,那个人没有在庭院里现身过,但是,任博确定自己没有出现丝毫幻觉,因为,那个声音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甚至令自己以为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天之痕、迦南群岛、中土,还有,众神的庭园…… 本能的,任博感到那扇门扉正在召唤着自己,或者说,召唤自己的并不是古旧的木门,而是矗立在门后的东西,那些自己无论怎样将精神力外放也穿透不了的光芒之后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位平素与自己极其亲近的友人、亲人在朝自己急切地挥手。 你快过来…… 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乃至于,根本生不出拒绝的念头。 一步,又一步,任博终于坚定的迈开了脚步,沿着蜿蜒的小道,踏上石拱桥,向着那白光照耀之地。 在穿过门扉的一瞬间,任博似乎听到了一声慰藉的叹息…… ………… “巴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紫面老者轻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不采纳我的建议,但为什么要私自释放出壶中那些妖魔?” 一个怪物正与老者遥遥对峙,没错,就是怪物——人身而蛇首,嘴里不断吐着信子,鲜红的信子犹如一杆能够自如弯曲伸直的长矛一般,意图择人而噬,它尖利的一笑,不答反问:“那你呢?别告诉我你就从没生过其他心思?否则的话,你千方百计想要融合人类与妖怪两界又意欲何为?你又能告诉我答案吗,壶中仙?” “我如此做,自然有我的理由。”壶中仙轻轻捋着自己的雪白的长须,昂首望向天空,良久,才缓声道:“人类与妖怪,已经争斗得太久了……这些,也该是个头了……巴蛇,难道你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物和平相处吗?” “壶中仙……”人身蛇首的怪物巴蛇收起了诡异的笑容,“非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你可曾想过,人与妖真的会如你所说的,共同和平的生活在一块吗?人类太排外,而妖怪,则太高傲了……” “我相信能。”壶中仙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巴蛇身上,“我相信,只要努力实施我的计划,终有一天能够达成这个目标,让全天下人类与妖怪消弭恩仇,和平相处。”他望向巴蛇的目光瞬间变得异常的坚定,仿佛一块顽强的磐石,又仿佛一座坚固的大坝,似乎,只要他仍站在这儿,就永远没人能撼动他的理念,他的目标。 “只要我还在坚持,这个理想迟早会实现。” 听到壶中仙发下的宏愿,巴蛇吐了一下信子,忽然稍稍退了一步,低垂着脑袋,阴冷的笑声不住的从他嘴里迸出,声音中满是渗人心脾的寒意,“壶中仙,收起你那套说辞吧。难道你当真以为自己的算计天衣无缝吗?帮你达成这个愿望,然后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统治两界,做那两界之主?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与我,充其量都是炼妖壶的管理者罢了。” “时间会证明,你的所谓理想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天真而已。人类与妖魔,有你无我,一方不绝,征战不止!” 说罢,巴蛇甩着尾巴转身悠然离去了,只留下壶中仙一人静静的闭目而立。 唉…… 这一刻,壶中仙身上充满了失望,充满了落寞,充满了寂寥…… ………… “欢迎光临这个新的世界!我的伙伴们。” “壶中仙!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你利用了我们!”何然剑尖直指壶中仙,轩辕剑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辉,伴随着他充溢在心间的杀气,向着面前这个从头至尾一致在欺骗他的敌人扑去。 “别说的太难听,我们相互合作达到目的,而且我会完美的统治这个世界,让人类与妖魔不再战争……”壶中仙闭目抚须,那张满是沧桑的脸上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疲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怒火焚天的何然四人,竟让何然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他看着的并不是自己等人的想法,“这不也是你们所希望的吗?” 何然回过神来,面前这个紫面的老者,曾经是他的同伴,曾经在凶险的旅途中尽可能的给予他各种指导,使他受益匪浅,在他的眼里,壶中仙已经不再单纯是一个能够在需要时帮助自己的同伴,而更像是一个睿智的长者,时刻关注、关心着自己。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壶中仙——他做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却全是为了利用自己,利用自己去实现他那个荒诞的理念,去创建他那个荒谬的理想国! 原来,自己,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小人物罢了。 冷冷一哼,“然后呢?你承担得起所有责任?我在炼妖壶中所看到的只是一团糟而已!” “嗯……”壶中仙微微摇摇头,“真可惜……每个人的观点都有所不同,看来统治者最好只能有一个。”说着,他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何然虎目圆瞪,喝道:“壶中仙,你这家伙——” “要叫我神——”壶中仙猛然对他们发难,大吼道:“这个新世界唯一的神!” 在何然等人的眼里,壶中仙的身形一下子变得异常的高大,这不单单是身为仙人所散发的庞大气势造成的,这个满面紫色的沧桑老者,在吼出他心中深藏的野心之时,似乎真的成了一个神,一个正在创造前所未有的全新世界的神! 可是,却永远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观点,理解他的理想。 经过奋战,何然用轩辕剑砍下了壶中仙的头颅,在头颅落下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这一声叹息穿透了衣衫,穿透了rou体,穿透了一切的防护,回荡在心底。 ………… 端坐于彩云塔顶,壶中仙怔怔的看着自己那双金属制成的手,虽然早已熟悉了这具机关身体,但每每听到挪移时发出的杂声,他仍总是会一瞬间的失神。 “犀衍,你跟随我已有多久了?”转头望向台阶下,那里坐着的是他唯一的弟子,也是现今为止唯一一个能够接受他所有理念的人。 那个外表约摸二十多岁,看上去颇有些木讷的男人听见师尊的问话,拱手深鞠一礼,答道:“回禀师尊,弟子自方及冠时便追随师尊,至今已然忘却时日了,想来估摸有上百年了吧?” “原来已经有如此久了吗?”壶中仙收回目光,缓缓站起身,亦步亦趋的走到护栏边上,举目远眺,视线可及之处,尽是一片苍翠的绿野,偶尔也有村落似的小巧建筑星星点点的洒落在这无边无尽的绿野之中。 见师尊久久无语,犀衍遂缓步挪到其身后站定,也不去打扰师尊,只是安静的恭候吩咐。 “犀衍啊,你看到了吗?这些,这个世界。”不知几许之后,壶中仙才再度开口,他伸出手,在半空中轻轻虚抚而过,最后停在了犀衍面前。 “禀师尊,这云中界乃是师尊耗费极大心力才得以建成,弟子全数看在眼中。”犀衍恭谨的答道,“现今云中界尚属初建,各种功能俱不完善,离师尊心目中的理想国还有很大差距。” “是啊……为了创造这云中界,我费尽全力方才寻得东皇钟,用以开辟空间,可新创之世界又岂能与神州中原相比?”壶中仙衣袖轻挥,再次眺望向彩云塔下那显得空旷而寂寥的世界,“多少年了,神州中原的争斗却依旧无休无止……” “回想当初,我欲借助昆仑仙境之力,将神州吸入炼妖壶中,届时,只要加以时日,便可将其调和为一个妖魔和人类都能共存的世界。可是,最后功败垂成,我也被封印起来,转眼间,就是数千年……”回顾往事,壶中仙不由一阵唏嘘。 “那是世人愚钝,愚夫愚妇皆以自身利益为本,整日沉溺于争名夺利,又岂会明白师尊的理想?”犀衍答道。 “世人愚钝?”壶中仙长长呼出一口气,“愚钝的,又岂止世人?漫天仙神,何尝有谁尝试了解过我的理念?” 一阵沉默,忽然,壶中仙问道:“犀衍,你可知姬良其人?” “师尊所说的可是日前名声大噪的韩国遗民姬良?”犀衍问道。 “姬良已得到我所著天书竹简,我观其资质超人,乃是万中无一!”壶中仙言及此,竟破天荒的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更难得的是,他善于接纳新的观点,所以我想幻化分身前去对他进行试探,如果可以,除了天书中的兵法知识,我也会将自己的理念一并传授于他。” 犀衍闻言一愣,“师尊,姬良其人是否可以信任?” “这个我自有算计。”壶中仙一边微笑一边沿着护栏踱步,“机不可失,时不待人啊。” 他昂首望向蔚蓝的苍穹,蓝天下,似乎看到自己的理想真的成为了现实,所有的人,所有的妖,都生活在这个共同的世界中,再也没有了争斗,再也没有了纷乱。 ………… “那一把……轩辕剑……就交给……你们了……” 每说出一个字,壶中仙的气息就微弱一分,现在的他,甚至虚弱到连手都抬不起来了,紫色的面庞苍老尽显,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人,在这弥留前的最后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你们……一定要用它……消灭黑火……否则……黑火……可能会把……两个世界……都破坏掉……” “是,师尊。”站在他身前的姬良对他恭敬的行了一礼。 几不可见的,壶中仙朝姬良点了点头,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意。 “你们……把辅子彻……放到……我身边……我会……负责……用最后的……力量……解开……他的封印……” 姬良等人依言把冰封的辅子彻放到了壶中仙身边。 壶中仙身上闪烁出晶莹的光点,这些光点逐渐变成一个微小的漩涡,将壶中仙体内最后一丝灵力卷入辅子彻身体里,仿佛被灼热的火炉炙烤了一般,覆盖在辅子彻体表的坚冰开始一点点的融化,化作纯粹的灵气消散一空。 辅子彻……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就当做我一个小小的道歉吧…… “姬良啊……” “师尊,弟子在。” “扶我……进炼妖壶中……” 一块空白的石碑前,壶中仙双目紧闭,他的身体开始透明起来,变得虚无缥缈。 姬良死死地盯着他,这个老人,他的师父,教导了他兵法,同时也教导了他自己穷极一生去实现的理念,而现在,这个老人却要真正的离他而去了!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日时间,可姬良真的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关爱,对自己的呵护,以及对自己的期待。 看着老人变得愈发透明的身躯,姬良的心急速跳动着,他的大脑几乎充血,他的喉咙,已经哽咽了…… “我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将这个世界的争斗消弭,不论是鼎中仙的阴谋,还是云中界的创建……”壶中仙轻轻抚摸着石碑,脸上现出怀念的神情,“曾经,我认为用最强大的武力来统一这个的世界,就可以逐渐消除那些不休的纷争。于是,我扶植楚国兼并小国,研究黑火,造机关兽,助秦王一统六国……可是,最后还是失败了……这个世界,仍然充满了战乱,仍然生离死别,全无安乐……” “所幸,我遇见了你,姬良……” “我知道,要你全盘接受我的观点还是太为难你了……我也没想过要你全部接受……” “今后,就用你自己的方法,来代我消弭这个世界的纷争吧……我相信,也许数十年,也许数百年,也许,数千年,我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吧……” “可惜,以后的世界,我再也看不到了……” 壶中仙的脸上现出异样的红润,他抚摸石碑的手陡然停下,然后,运力于指尖,重重地划了下去。 ………… 手指自最后一个字上落下,任博只感到似乎浑身的力气全都随着指尖的笔画尽数融入了石碑的刻纹中。 回首之时,已不知到底过了有多久,是一刻,还是一日,或者一年,抑或……一生? 那扇门扉依然矗立在鹅卵石小道的尽头,而他的面前,依然是那块古老的石碑。 再看向石碑之时,上面的字迹,已然变得清晰而可知。 世外悠悠隔人间 不忍凄凄乱世烟 需要何等宽广的胸怀,才能写出这等悲天悯人的诗句? 那个被世人看作疯子,看作野心家的壶中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还在想着将他抛弃的世人? 壶中仙,这就是你的一生吗? 是你,特意让我看到的吗…… 突然之间感受到一道柔和的目光传来,抬头看去,园中小亭里,却是出现了一个汉朝儒装打扮的年轻人。 “神选之人啊……”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你可知道,你来得太晚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