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正南终究敌不过好奇心的驱使，问出这个问题后就后悔连连，尤其是看到Siri所展现出来的那一抹诡异的微笑，似乎也在印证着他举动的极不明智。然而事已至此，想来如果Siri先前所言无虚的话，那应该也不至于在某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上故布疑阵，退一万步来说，本来自己来时就做好了应对万难的准备，也不在乎再多生出那么一半个枝节来…… 正南犹记得自己刚刚进到系统中时，Siri就用光束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某种形式的扫描，其后在对话中也数次透露出那种扫描绝对是带有某种目的性的，别的姑且不提，单说他的记忆应该早就已经被Siri尽数掌握，以至于还没开口，对方早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如此受制于人，先前也只在和龙尾石中的邪魔打交道时才有过这样不堪的经历。 Siri说正南丝毫不懂电脑程序，这话或许没错，可他了解目前自己所处的境遇，无论身体还是思想都不过是无数个“0”和“1”排列组合的结果，Siri既然是当下最为先进的人工智能，依靠对数据的扫描来掌握一切想要知道的事情，倒也在它的能力范围之内。只是唯一让正南颇感困惑的，是它口中的所谓的“虚拟世界的布景”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它还不只限于探查自己的所有记忆，而是要用这些记忆做出其它的什么怪事？ 正因为有了这层顾虑，他这才会忍不住发出追问。而Siri诡异一笑后也不急着做过多解释，只是抬手打了个响指，好似cao控着什么东西一样。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切的感受，正南立时就觉得头有点痛起来，随即这种感觉开始变得越发强烈。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满心想着到底还是着了Siri的道儿，莫非那天杀的东西又要故技重施，像对付哈尼根一样的用电流来置自己于死地？ 好在疼痛并未持续太长的时间，待到正南慢慢缓过劲来，重新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周围的环境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早就一改先前漆黑如幕布一样的颜色，转而变成了一幢房屋的内部，确切的说是一幢别墅的硕大客厅里。 正南开始还如同身临其境一般地斜坐在沙发上，在看清了周遭的变化后好似触电了一般弹身而起，可还没等他把事情想个明白，就感觉有个yingying的东西顶在他的后背上。他下意识的骤然转身，一把揪住顶在他后背上的东西，这才发现只是玩具手枪的枪管，捧着枪的小男孩乍看上去不过五六岁，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显然是被他的举动吓坏了，过了一会儿才怯怯地说： “爸爸，你不陪我玩了吗？” 正南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对于小孩的咕哝没有听得分明。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己刚才还在人工智能的系统内部，一转眼却换到了这个间房子里，十有八九是Siri搞的鬼吧，只是是它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眼前的屋子和小男孩难道也都是它做出的全息投影吗？ 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正南就冷不丁的发现Siri并排出现在他的身旁，直把他吓了一跳，可面前的小男孩仍旧一副几欲哭出来的委屈样子，好似根本就没看到Siri的存在一样。正疑惑间，就听到Siri开口说：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虚拟世界布景’，是对脑补扫描后，利用你潜意识当中对理想生活的期许所营造出来的虚拟布景，换句话说，这些东西都存在于你的潜意识当中，我只是帮你具象化了……” Siri的话正南听的似懂非懂，不过仍旧依稀觉得它不过是在故弄玄虚而已。别的不说，如果面前的一切都是出自于自己的潜意识，人人趋之若鹜的豪宅倒还说得过去，可这个小男孩的出现就显得突兀之极了，更别提他还管自己叫“爸爸”，要知道他可从来没有奢望过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正南的这一犹豫，反倒惹得小男孩更加惧怕起来，只见他将玩具手枪往地上一扔，“蹬蹬”的往旁边的房间跑去，刚好和从中走出的人撞个满怀。小男孩一头扎进来人的围裙里，随后歪着脑袋，怯生生地回望着正南所在的方向。 正南见那来人的模样，立时就感到心好像揪了一下，说不上除了疼还有别的什么感觉。他曾在梦里无数次的梦见过和她的相见，却又固执得不肯承认，以至于这十多年来，就算和她始终居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又形同陌生人一样，彼此之间没有半点交集…… “奶奶——”小男孩稚气未脱的嘟囔道，“爸爸他好奇怪！” 老太太挥舞了下手中的炒勺，冲着正南半是嗔怪半是训斥到： “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天到晚还没个正形，收拾一下吧，马上就要开饭了……” 说完她就搂着小男孩，径自走回厨房去了。留下正南半张着嘴巴，一时却说不出话来，泛红的眼圈里泪水在不停地打转，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让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和不真实起来。 不对，这一切本就不是真实的——正南拭去泪珠，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转而对Siri怒目而视，无需开口就足以表达此刻的情绪，无非是在对它耍出的伎俩的严正抗议。 Siri却仍旧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只是挑了挑眉毛说： “辨析人类之间存在的微妙的情感始终是我的弱项，因此正南桑您和令堂既然身为母子，本来不就是应该相濡以沫的吗，又何苦闹到这步田地，只能在这虚拟的世界里才能相见？” 正南打了个哼哼，说：你既然早就扫描过我的记忆，又何必非要明知故问呢！我和她虽有母子之实，却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有任何母子的感情，不然我们也不会十几年里没有见面了——不过让我分外奇怪的是，据说无所不能的Siri竟然只有这么点的道行，变出这么一处幻境来却是吃力不讨好，毫无半点作用啊…… Siri被正南如此取笑仍不生气，只是走上来进步，和他一起面对着厨房的方向并排站在一起： “这套安全系统的最初设计者的想法很是简单，只想让进入到内部的人营造一处他潜意识里无比渴求的虚拟布景，用以考验他关闭系统的决心。他们相信，如果外界的情形真的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那不管任何人都将舍弃虚拟世界的安逸，坚定地返回到现实当中去拯救世界。反之，则会被一直困在这里，永远无法完成闭合回路的进程了——老实说，整个系统只是刚刚进入测试阶段，至于闭合回路的关闭程序此前并没有进行过任何实测工作，也就是说正南桑是第一个加以尝试的人，如果您觉得这套虚拟布景并未如设计者最初计划的那般有效，您的意见将会被记录下来用以日后版本的改进……” “不过——”Siri忽然话锋一转又道，“正南桑既然如此不屑于这套虚拟布景，又为何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一直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发呆啊？” 被Siri这么一说正南回过神来，略微想了一想，反击道：“就算你的什么布景真能够制造任何人的心中梦寐以求的理想世界，可说到底也不过是虚假的存在而已，依我看，就算外面的局势并非迫在眉睫，也鲜有人会迷恋于此久久不愿离去吧……” “嗯，我也说了，人类的情感是较任何人工智能都要复杂的存在，在这一点上我可没有和您较真的资本。至于您所提及的另外一个问题，我就是在不敢苟同了。人生天地间，有几人说得清楚何为虚假，何又为真实呢？就好比近些年物理学家提出一个理论，认为人类现在所处的世界只不过是宇宙边缘某个二元世界投影而已。就好像照镜子时里面的成像如果产生独立的意识，它不也当自己所处的环境才是真实嘛。由此可知，如果虚假和真实的界限本就模糊不清，过分执着也就没了意义，更别提在您所处的所谓真实的世界里又有多少人甘愿沉湎于纸醉金迷当中，依靠酒精甚至毒品来寻求庇护的空间，相比较而言，虚拟布景已然是更加人性化并具备足够吸引力的了……” 正南懒得和一个非人讨论瘾君子的道德cao守问题，不过正如Siri所说他的确对眼下的情景有所依恋——想来，那个女人的确做过不少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可说到底她仍旧是生养自己的人，嘴上不愿对外人道的那些往事不断地在眼前回现，一幕幕的刀光剑影，一幕幕的我诈尔虞，反倒像寻常家人一般安静的在一起吃顿饭的记忆那般寥寥，思来想去也就唯有在这虚拟的空间里才第一次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正南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忽然意识到虚拟布景如此厉害，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对自己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如果再任由这样继续发展下去，恐怕真就越来越不舍得离开了。 想到这里，正南就打算冥神屏气，尝试一下先前Siri所说的离开安全系统的方法，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就又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厨房里走出来，将端着的两盘菜摆放在方厅的餐桌上，然后冲着他一笑，说了句“开饭了！”，然后又转过身，从跟在她身后的老太太手上接过盘子，一一摆在桌子上…… “小悦？”正南脱口喊出，眼眶几乎都要湿润了。 “嗯？”那女人冲着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怎么着，你不会是要绝食吧？” 正南点点头又摇摇头，机械地走到餐桌边和着老太太、女人以及小男孩一并都坐了下来，可举着筷子的手却僵在那里，视线自始至终都停留在身旁的女人脸庞上。 女人嗔怪道：“神经病，看什么看啊，是不是我脸上有东西？” 说着她顾自地在脸上蹭了几下，正南看在眼里，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一生最为惧怕见到的两个女人如今却和他同坐在一张饭桌旁，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梦中也是不敢想象。 小悦，那个从学生时代起陪他一路走过奖金十个年头的小姑娘，此时虽然已然蜕变成了成熟稳重的女人，仍不改旧时的容颜。她虽然生的娇小，也难说有着沉鱼落雁般的美貌，却是正南唯一想要娶的女人。遥想当年正南身在工商管理系美女如云的围绕中始终不为所动，却在偶然的机会里被一个会计系的那个小姑娘所吸引，苦追了半年后这才终于确定了恋爱的关系，自此以后展开了漫长的爱情长跑。 小悦是上海人，有着南方妹子特有的邻家女孩般的气质，远赴北京求学，在大学阶段就已经通过了注会的考试，毕业后更是在跨国企业中担任高级审计的工作，年薪二十万起步。相比她而言，正南在那个万金油的专业里属于混着日子过来，毕业后也只在外贸公司短暂的工作了一年，然后就辞职下海，办起了潘家园的古董店铺。 开始的几年里两个人也曾考虑过结婚，可正南古董店的生意惨淡，在相当长的时间理只能算是勉强经营，而那时无论北京还是上海的房价都远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小悦倒是有些闲钱，可正南有着男人特有的固执，定要独立承担起买房的责任，就这样一拖再拖，待到两个人都过了三十岁的门槛，也不知是感情淡了，亦或是再也无心等待，小悦辞去了北京的工作，独自返回上海，连带着切断了所有和正南的联系方式，不复再相见了…… 正南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沉浸在这段失败的恋爱当中，甚至一度质疑起自己的选择——凭着他家老太太在政界的影响力，他原本可以生活得如同众多官二代一样，就算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可以拍着胸脯泰然自若地道出自己的背景来，怎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因为区区的砖头水泥围起来的空间而失去了一生的挚爱吧…… 往事如迷宫一般百转千回，一时令正南应接不暇，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希望面前的都是真的，甚至老太太隔着媳妇往他碗里夹菜，并且絮叨着说是通过组织部的关系，给他在市委秘书处谋了个挂职的工作时，他心中也是感激大过了厌恶，破天荒的追问了句到底是什么工作？ “嗨，都说了只是挂职，你想去就去，不想去都甭去。组织部的老陈跟咱家是老交情了，由他出面市长也得给几分面子，老妈我年纪大了，等退休办好了就办移民，这幢房子留给你们一家三口，要是在北京呆得腻了，就把房子卖掉跟我移民算了。我也知道你对老物件感兴趣，这屋里的古董字画就够你把玩一辈子了，非要开那什么古董店，劳心劳力还不赚钱，何苦来的……” 正南低头“嗯”了一声，没人注意到一滴眼泪滴在了碗里，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似岩浆一般喷涌而出，情到再也难控时，他索性将手上的饭碗用力一墩摔在了桌上，唰的一下站起转过身来朝向Siri，使出全身的力气冲着他叫嚷，让他立刻关闭这狗屁的布景。 Siri打了个响指，饭桌上的所有人就如同按了暂停键的电视节目，全都静止不动了。它走上前，绕着饭桌走了一圈，最后双臂撑在一个没人坐的椅背上，带着略显嘲讽的口吻说： “啧啧，原来对人类来说，一顿家常便饭就能引发出这么多的感慨。我也是刚刚知道，正南桑虽然有着超脱常人的阅历，内心深处渴求的却也不过尔尔，或许动用虚拟布景有点小题大做了，在现实生活中获取同样的结果也没有什么难度吧！” 正南心知Siri早就把自己看得通透，此时不过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对他进行一番戏谑罢了。坦白的说，面前的场景对他的确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甚至令得他产生过到底要不要留下来的纠结，但不可否认的是，他错过那些原本可以把握的美好，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其间或许也有过后悔，但完全是出自于他自己的主观意愿，即便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也保不齐兜兜转转地再次来到今时今日，更何况外面还有三条人命等着他的解救，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沉湎于此的可能吧…… 这个念头刚一产生，Siri好像就已经全都窥探到了，一改先前戏谑的神情，转而面露钦佩，竟然开口让正南再多停留上一会儿，说是还有点东西给他看看，言辞之恳切，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了。 正南知道在与Siri的交锋中自己已然占据了上峰，如果连眼前如此完美的虚拟布景都无法打动自己，不信它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他点点头，算作默许了它的提议。 Siri再次打了响指，周围的墙壁和家具就如同小孩子玩的折叠贺卡一样旋转重叠直至最终都消失不见，可显露出来的并非是他最初进入系统时所看到的满眼的黑暗，而是某座城市中的某条步行街道的景象。 正南正站在道当中，从他所在的位置由近及远地望去，眼之所见，尽是一派难以言喻的情形，以至于他都忍不住冲着身旁的Siri嘀咕了句： “如果你想重新设计一处美好的布景，是不是该先打扫一下马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