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塑料工业网 - 言情小说 - 后唐帝女传:半城烟沙在线阅读 - 第十九章 隐娘

第十九章 隐娘

    若撇去连绵的雨水天气,春天确是个最宠人的季节。

    昼渐长,夜渐短,晴好的天气,空气里有微微的干燥感。追逐夕阳赶路,只见那绯红的光泽下,树木、山景、湖泊,都在一片柔和之中,人的心情都能好许多。

    两骑白马驰骋在碧色的湖边,那湖面吹来微风和花香,水面波光粼粼。

    马上的两个男子择了一棵大树,下马,站进树木的投影里。

    “十三兄,再往西南走,经过两个小镇,你由丰湖改走水路,你父亲的人会在一个叫芷江的驿站等你。”一个青衣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微笑说。

    按照事先的计划,秋泽本应护送十三到他父亲的一处秘密练兵处,但是在途中,秋泽接到秘信,纹鸳公主请他回都城议事。

    十三点点头,他从小便为夏府奔走,独自上路,与人接头,完全不是问题。

    只是十三眉宇间心事重,他眺望着远处的山色,半晌,没有主动说起一句话。

    秋泽拍拍他的肩,他懂十三在想什么。于是说:“算算时日,不说树夏,怕是唤香那丫头已经杀到杨花三落了。”

    十三仍是望着远方,他的手逐渐握紧了玄色的剑,青筋暴起,手上的皮肤被绷得毫无血色。

    夕阳将要收尽光芒。极远的远方,零星散落着几处民宅,炊烟袅袅,缓缓升腾。那温暖的烟雾,渐渐隐没在暮色里。

    十三身上的暖意,似乎也随着日落而收敛,凛冽之气缓缓流露,四下一片肃杀。

    原本,离开夏府,他已是很无奈。自己堂堂男子,却连告别的话都无法当面对树夏说出,想必她难过到了极致。夏文朗多年来待十三如亲生儿子,末了,他唯一提出的请求,是让十三断了树夏的念想,夏文朗不舍得自己的女儿将来随了他,在战场和杀伐里提心吊胆,他又如何能辜负夏侯为父的一片苦心?

    以往,他离府,每次写信给她,读她的来信,都是甜蜜和思念。

    今后,若再如此,那只会是一次次刻骨的凌迟。

    如果,结局注定是分离,他不愿树夏白发红颜,耗尽此生去等一个答案。

    所以,在离开夏府前,他请教秋泽,如何能让她尽快心伤,尽早死心。

    树夏长在侯府,天真烂漫,不识民间世俗的一面。她爱的,也必然是一个干净的男子。记得她少时便多次提及,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心目中的男子,不能狎妓,不能三妻六妾,只能有她。十三边回忆边说着树夏的种种,秋泽便说,若树夏知道十三多年来和青楼女子有肌肤之亲,还保存和那里女子的一份深情,树夏一定会心碎。

    那日与信阿桥,只是因为就算那一幕没有被唤香看到,阿桥一定也会忍不住透风给唤香,毕竟此事敏感,唤香与他,交情匪浅。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唤香那丫头,是个暴脾气。如果她得知一切,开始肯定不敢告诉树夏,怕伤了她的心,但是一旦树夏试图联系十三,她一定会拼命阻止,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忍不住告诉树夏,这时间不会太久。

    十三苦笑,怪只怪,一起长大,他太了解她们的个性。

    他埋下一个线索,等她们顺藤摸瓜。

    只是,想到她以后会很难过,他现在就很难受。

    秋泽道一句后会有期,上马,调转方向去了。、

    十三一声不吭站在暮色里,直到天色全黑。遥远的远方,那小小民宅透着温暖的灯火。很久很久之前,他偷偷憧憬着未来的生活,那生活里,他与树夏也是住在这样一处依山傍水的宅子里,简衣素食。哪怕外面天再黑,夜再冷,总有一个人灯下守着等对方回家,相互依偎。他不知不觉牵马,朝着那点点光亮,一步一步走去。

    他终于走到一个草屋不远处。他站在地里,不愿再打扰这里的幸福感。

    草儿里虫鸣着,偶尔几个蚂蚱蹦起来。

    那草屋小而简朴,屋外晾晒着寻常衣物,门前种了菜。屋里似热闹得很,不时传出一家人的咯咯笑声。

    十三入迷地听着,星光下,他的寂寥又有谁知道。这天与地之间的旷野里,这时间长河的未来里,他还有没有机会,三生有幸地,过上此时此刻,这屋内人最朴实幸福的生活?

    ……

    此刻的杨花三落这温柔乡里,空气里脂粉味儿浓郁,又是另一番景象。

    隐娘招呼阿桥和唤香坐下,阿桥刚落座,看到唤香铁青着脸,站着不动,忙蹭地又站起来。

    隐娘翘着指头,亲自为他们斟茶。衣袖拂过,一阵异香悠然。“二位特地前来,若是坐下,咱们尚可聊上几句。若你们想走,隐娘便也不送。”这话分明是说给唤香听的,她脸色一变,但为了少主,她也不能此刻拔脚就走吧?

    唤香的小脸涨得通红,阿桥扯着她衣袖,拉她坐下,用眼神示意她耐着点性子。他们既然是带着疑问而来,就不能一见面就和这隐娘起了冲突。

    “翠子是我一位要好的姐妹,她带的几个饮妓调皮,看见阿桥你人老实敦厚,又说是来给我送信,她们误以为这又是哪个故意附庸风雅的公子玩的一些小情调,就趁劝酒时,把你怀中的信偷走了,你再来时,也各种寻借口拦着了。”隐娘的红唇在烛火的映衬下颇为诱惑,阿桥低头听着,没敢抬头。

    唤香却冷冷一笑,道:“隐娘你好生圆滑,几句话就推了个干净。她们敢偷阿桥的东西,又拦住他,这说明阿桥虽衣着体面,但你们也知他非贵胄,打心眼里觉得,他根本够不上格和你见上一面。那假母阅人无数,你,又有何区别?那些你所谓的姐妹,也莫不是在你们的调教下才会如此。”

    隐娘不动声色饮了一杯,点点头,勾起笑意:“开门接客,难免会得罪贵人。”

    “贵人?从一开始你们就判定阿桥根本连上楼的资格都没有,对吧?你们堕入风尘,肯定有并不愉快的过往,但内心深处竟也瞧不起我们这些靠着自己双手谋生活的人。”

    唤香越说越气,想到阿桥被她们捉弄,她很不是滋味。

    “姑娘们分三六九等迎客,那是因为客人们的地位、身份,也分三六九等。我们既是这种身份,自然也会势力些,那只是因为我们靠着欢场谋生活,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您刚才那些话,说得隐娘自觉委屈。从来都道娼妓低贱,我们低到风尘里,又怎会不知世人都不容易,这位姑娘的意思,是说我们瞧不起阿桥,但我的姐妹们并无此意。”隐娘难得收敛笑容,她听出了唤香的意思,干脆直言不讳。

    “唤香,我也相信她们不是故意的,也没有瞧不起我们的意思。”阿桥连忙打圆场。他真是替唤香着急,女人就是女人,情绪一上来就会忘记重点!“既然十三少爷的信您也收到了,我的任务也该完成了。他在离府前特意让我送信给你,想必,你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阿桥明显感到自己小心翼翼地说出“意义重大”那几个字时,唤香那边眼神都快要杀人了。但是,不故意把话题带过来,哪儿有机会顺势打听十三和这隐娘的关系。

    听到十三的名字,似是触起了隐娘的伤心。她眼中泛出微微泪光:“十三这一走,也不知何时会回来。”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月色如勾,街上行人少了些,却仍是繁华明亮。视线的远方,是越来越安静的夜。

    唤香内心是崩溃的。一心想跟来一探究竟,哪怕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不去想,不去分析,但是,根本就控制不住不安。

    树夏和十三,青梅竹马,唤香看到的所有画面,都是那一心一意的爱的流露。她不知,也不愿相信,在十三不在府里的日子,出门办事的日子,他竟会来此烟花之地流连!

    或许,世间男子多情,总会对外面的世界心痒难耐。但是,他可以睡遍这里所有的姑娘,却不能对这隐娘专情至此。在身体和精神中,如果非要选择,女子更在乎的是精神啊!树夏如果知道这一切,她估计会疯吧!

    唤香抬眼,呆呆望着隐娘的背影。此刻的她不敢奢望别的,哪怕隐娘也只当十三是个过客也好呀,但隐娘却分明是伤怀的。真是讽刺,嫖客和欢场女彼此动了真心,临别之时,十三唯一要交代的人,不是树夏,却是眼前这个女子……

    那背影,柔媚而又窈窕,美人临窗,衣袖迎风轻动。都说欢场女子多情,却也薄情,她们收了银钱,给了笑和身子,却唯独不能给了感情。若是给了感情,所有的日子都成了煎熬。

    “我与他,十三岁便相识了。”隐娘轻轻开口,她仍是背对着他们,“那时候,我身子是清白的,第一眼看到他,竟不知世间有如此干净的少年。我喜欢他,主动把身子给了他。假母本想把我的身子卖个好价钱,因为这个,她差点把我打死。身在青楼,我不得不接客,假母心狠,手握所有人的身契,几乎从不转卖出让。十三根本没有办法带我走,我离开这里,会终生被官兵追击。他在远方,难得回来。我等啊等,数着季节过,因为每过一个季节,他就回来看我一次,在我这里歇息两日。”

    她转回身,看着唤香和阿桥,她已是泪流满面。泪水,沾湿她的衣衫,滴落在她脚边。

    岁月的力量,是风化了石头,水滴了石穿,是情深如浩劫,是红颜易老。

    欢场女子,妖艳的装饰下,醉人的笑意里,又藏着多少泪水,多少伤心事。她们被假母购买,只是用来赚钱的工具,丝毫没有尊严。在这样举步维艰的煎熬里,隐娘用仅存的全部勇气,去爱一个人,等一个人。遇到十三,是她的大幸,还是不幸?

    这个立在烛光中的女子,她说着,流着泪,令人心碎。

    “这位姑娘,你只见我们的笑,我们的轻浮,你可知我们的痛苦,被人玩弄,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这些年,我六个姐妹自杀,十五个姐妹因为染花柳病,我们被勒令不准进靠近她们,她们死后,被扔在乱坟场,衣不蔽体!每一刻,都是煎熬,我想过无数次要自行了断,如果不是因为十三,如果不是因为我放不下他……”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唤香竟也被触动,她眼眶一红,但想到少主,想到少主被瞒了这么多年,她心里又是憋得要炸裂般难受。

    回客栈的路上,唤香把阿桥撇在身后,只想自己静一静。眼前的罗裙美衫,脂粉香气,盈盈笑语,这温柔乡里,一派繁华盛世,歌舞升平,但原来一切都是虚浮的!女子的笑容里有痛苦,客人的发泄里有迷茫,每个人都戴着面具,都疼。

    她出了一大身汗,晚风一吹,身子凉得一凛。她走路都快走不动了,如同踩在棉花上,似是生了一场大病。阿桥见状上前扶住她,她低声哭了,接着,越哭越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