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元妃省亲

    正怜火树千春妍，忽见清辉映月阑。出海鲛珠犹带水，满堂罗袖欲生寒。烛花不碍空中影，晕气疑从月里看。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

    正是元宵佳节好光景，因元春省亲之事，贾府上下忙碌了大半年，种种礼仪打点不能详述，直至正月十四，方俱已停妥。红楼绣庄已是客源满满，财源滚滚，几个月时间竟收益两万两银子，黛玉虽有林如海留下的大笔家产，但不想坐吃山空，也想在这个朝代做出一些事迹来，钱财反而不是最大的目的了。杨柳与林忠一家也高兴得紧，要送银票过来与黛玉，黛玉只让他们自留着，等来年春天，再做一些打算。

    至十五日五鼓时分，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在荣府大门外等候。荣府园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上下人等皆静悄悄无一人说话。

    贾赦等男丁站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女眷则在荣府大门外站着等候，黛玉和众姊妹随在后头，街头巷口，俱是围挡森严。众人默然等了许久，均现倦态，只仍无一人无声。正等得不耐烦，忽见一官服太监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至贾母面前下了马，作了一揖，尖声细气道：“老太太，娘娘未正一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到宝灵宫拜佛，酉初一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得起身呢。”贾母听了道：“这么说，是早着呢？”那太监恭敬答道：“是。”贾母便请他进去用茶，自己亦叹了一口气，领着女眷们都转身回府了。

    酉初二刻，贾母早领着众人立于荣府大门外等候，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又有两队华服宫女手提宫灯一路行进，整齐列于道路两旁。又静悄悄等了许久，前面贾母已拿了手绢擦额上的汗，都似有些站不住了，黛玉虽心疼，却不敢擅自前行乱了礼数。

    忽听外边传来马跑之声，一时，又是一阵井然有序的拍掌之声，只见十来个太监一路排队走来，一面整齐拍着掌。众人会意，知是来了，于是女眷们皆理了理衣冠钗环，凝神等候。半日又是静悄悄的。忽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太监举着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一时鞭炮齐响，礼花绽放。

    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了。

    黛玉与宝钗因是外戚，不能随同接驾，便同回至碧纱橱，与早早便过来的薛姨妈闲聊，等候召见。那宝钗今日打扮不同往日朴素，却是华衣美服，更衬得面如娇花，肌胜白雪。薛姨妈也是容光泛发，神采奕奕的模样。

    不料一等便是许久，薛姨妈渐渐有些紧张焦躁，坐立不安，也无心多言，只不停地往门帘处张望。黛玉心知她的心思，也不理会，只和宝钗聊些琐事，那宝钗却依旧是神色平静，端庄优雅，尽显淑女之态。

    终有人来宣召进殿，薛姨妈方长舒了一口气，忙拉着宝钗，带着黛玉进了园子，前至行宫大殿见驾。只见园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佳木怪石竹林掩映，树上挂满各种绢花，池中有螺蚌制成的彩灯。行至宫门前，又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薛姨妈等进了殿门，只见大红地毯两旁伫立着许多华服宫女太监，三人也不便细瞧，只一路匆匆行至殿尾，只见珠帘后端坐着那元妃，身着黄色凤袍，坐于宝座之上，身边侍立着两位昭容、彩嫔女官。

    薛姨妈忙带着宝钗黛玉跪下，欲行国礼，元妃便命免过。母女姊妹等纷纷叙些离别情景。

    元妃看那黛玉宝钗，一个如弱柳扶风，一个似娇花照水，心下喜欢，双双称赞一番。黛玉悄悄打量那元妃，见她雍容华贵，端丽冠绝，虽伤心流泪却依然不减高贵气度。

    一时贾政至帘外问安，元妃垂帘行参，隔帘含泪道：“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rou各方，然终无意趣！”

    贾政以臣之礼说了一番道理，元妃只得嘱些“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见元妃抑郁，忙又启奏说那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是宝玉所题等话，元妃听了方含笑说：“果进益了。”便命人快将宝玉引进来。宝玉随太监进来，先行国礼，元妃命他进前，将他抱于怀里，哽咽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又有尤氏并凤姐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贾母王夫人相携，贾母说道：“姐妹们都很想你呢。”王夫人亦道：“姐妹们今日见了你，都很高兴呢。”元妃含笑点头，一路出门。

    众人随元妃步至园门前，一路游园。但见各处火树银花，点缀新奇，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liu。其豪华富丽，可想而知矣。

    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元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命传笔砚伺候，选了园内几处最喜者赐了名，又题一绝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写毕，又命诸姊妹各题一匾一诗，宝玉则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及浣葛山庄各赋五言律一首，宝玉只得苦着脸，自下去构思去了。

    黛玉心知元妃欲试才，所幸自己对红楼梦倒背如流，于是挥笔一就：

    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转眼看那宝钗，也是略一思索，便握笔写来。一时众姐妹均写毕呈于元妃。

    元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此时宝玉尚未作完，正苦思冥想间，黛玉便见那宝钗盈盈走过去，看他的诗作，又趁众人不注意，向他悄悄提醒，一时宝玉好似悟了一般笑逐颜开。又说笑一番，宝钗方抽身离开。

    黛玉心里忽觉有一丝不快，也过去看宝玉，知道他最后一首想不出来，便替他作了那“杏帘在望”，也并不写在纸上，而是她轻声说出宝玉自写下。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宝玉越写越喜，低声夸赞黛玉的诗比自己的好上十倍。黛玉笑了笑，未说什么，便走开了。

    一时宝玉将诗句呈上，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在望”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来。

    作完了诗，便点了几出戏。那台上的小戏子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黛玉听不惯这昆曲，亦只能不动声色地忍耐。戏唱完又赏了许多东西于戏子们。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皆是金银珠宝等器物，一一赏予贾府众人。黛玉诸姊妹等，皆是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样。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元妃不由地又是泪如雨下，临走时，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要她们保重身体，并叮嘱，如下次省亲，切不可浪费，说完悲悲切切地转身而去。

    这元妃，给贾家带来了“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自己却被幽闭在皇家深宫内，饱含既受极权的管辖也无丝毫人身自由的难以言状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