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暖玉生香

    话说那日元妃回宫之后，荣宁二府众人方松了一口气，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个个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

    黛玉这日到凤姐院里，平儿正要出门，一见黛玉，忙把她领进屋里。凤姐正抱着巧姐儿用饭，那巧姐儿如今两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真是人见人爱，此刻正奶声奶气地和凤姐说话儿，凤姐也是一脸笑意陪着她咿咿呀呀地说。

    因黛玉时常过来，不但送了巧姐儿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陪着她顽闹，巧姐儿便十分喜欢这个姑姑，亲近非常。此时一见黛玉进来，便从母亲怀里蹭出去找她抱。凤姐笑道：“这小娃儿，一见林meimei就不要我这个娘了。”平儿也笑：“林姑娘待人真诚，小娃儿都喜欢呢。”又对凤姐说道：“你好歹多吃些，如今身子不好，还要强撑着，何苦来？”

    黛玉抱着巧姐儿在炕上坐下，给了她一个自带过来的小摇铃儿让她顽，又问凤姐：“二嫂子身上不好了？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凤姐便笑道：“好好的能有什么病，没得让人说我轻狂。”又对平儿说道：“你不是要出去么？怎的又回来了？快去罢，耽搁了又有的说了，我待会子也过去。将巧姐儿送到奶娘那儿去。”平儿便从黛玉怀里抱起巧姐儿出去了。

    黛玉对凤姐说道：“二嫂子，我一直敬重你有能为，又爽快利落，如今你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你是不能脱得的，二则你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就算身子不好了，也只挣扎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凤姐听见黛玉句句落到自己心坎儿上，不由心里有些发酸，说道：“meimei，看你平日的模样儿，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如今你竟又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字字说到我的心尖子上。”说罢，又叹道：“不瞒你说，我也累极了，这偌大的家业，不能出一点子差错，如今又赶上娘娘省亲，我纵是身子不好，也只得能撑一时是一时，总不能落了话柄去。”

    黛玉叹了一声，道：“二嫂子，如今你在这荣府管事，却终归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你如今只讨得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好，在大太太那边却落下一身的不是。你可有想过，若是哪天你重回到大老爷那边去，又该如何自处呢？”

    凤姐一惊，顿了一顿，方说道：“meimei果真是个琉璃心肝儿通透人，事事看得这样清楚。我竟只一心想着将这府里管好，却没有想到这些。”

    黛玉便说：“如今你也该打算打算了。二嫂子，我先走了，你若有什么事，再来找我便好。”也不再多说，便出去了，留凤姐一人默默思虑。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中觉，紫鹃雪雁皆在外头，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粉色绣线软帘，进入里间，见黛玉睡在床上，忙走过来推她道：“好meimei，才吃了饭，又睡觉。”黛玉并未睡着，便睁眼道：“我没睡，只略歇歇儿。”

    宝玉便说：“那我也一起歇歇儿。”黛玉不禁一笑：“你既来了，咱们就坐一处说说话儿。”宝玉却定要同黛玉一起歪着，黛玉看他那无赖样儿，哭笑不得，便扔给他一个枕头，让他歪在身边。

    黛玉侧头和宝玉说话，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红印，知道是胭脂渍，便拿出手帕子为他擦拭，一面嗔道：“你这吃胭脂膏子的毛病还是改不掉么？我竟不知你是怎样吃的。”一猜想宝玉吃胭脂的方法儿，不由心下泛起一阵怫然，便将手帕儿一甩，不再理他。

    宝玉见黛玉脸上隐隐有丝忿忿神色，忙安慰道：“好meimei，你别生气，下回一定不吃了。”见黛玉仍是不理，便又赌咒发誓。黛玉突然觉得好笑，又颇为吃惊，自己竟对这样一个小小少年动了情愫么？

    宝玉在黛玉为她擦拭脸上胭脂渍之时便闻见一股幽香，如今见黛玉不再生气便开始寻那幽香的来处，发现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幽韵如兰。宝玉一把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又问：“meimei戴的什么香，竟这样好闻。”黛玉笑道：“大冬日的，谁带什么香呢，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我竟从未闻过。”黛玉不想就这香气的问题与他纠缠下去，便躺下闭上眼睛不讲话。

    宝玉见黛玉不理会他，便只拉了她的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一甩手夺了过来道：“别闹了，消停会子罢。”宝玉笑道：“那咱们还是继续躺着说说话儿。”黛玉不置可否，宝玉便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到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知他要讲那“香玉”故事，自己也挺喜欢红楼梦中这一段，堪称经典，便顺其意问他道：“什么事？”宝玉见黛玉终于答话，便笑着胡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

    黛玉只看着宝玉绘声绘色讲着，神采飞扬的神情，乌黑如漆的清亮双眸里，皆是纯真。此刻这双眸正看着自己，毫不掩饰倾慕与怜惜，还有一丝纯洁的爱意。这便是青梅竹马罢。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黛玉只默默看着宝玉，与他之间的过往种种皆在脑海里重现。

    宝玉见黛玉听完这故事却无反应，便用手在她眼前招了招，又叫道：“林meimei，你怎的不说话？”

    黛玉方觉醒，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指着宝玉道：“我就知道你是编排我呢。”

    宝玉也坐起身，笑道：“好meimei，我并没有编排你呢，只因闻见你的香，忽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你竟是有理，编来的顽话儿，还说是故典呢。”宝玉笑道：“虽是顽话儿，也有真处。”

    黛玉看了看他，说道：“我也有个故事，你可要听？”宝玉哪里会不听，忙要她讲来。

    黛玉便给宝玉讲了一个“小王子”的故事。黛玉缓缓地讲，宝玉默默地听，黛玉看其眼神，有向往，有欣喜，有不解，有疑虑，突然想到：他这个朝代的人儿，可曾听得懂这样的寓言？又突然想到自己，如今竟也如同故事中的小王子，在心里孤独地生活着。

    而黛玉此刻，讲得仿佛不是故事，而是自己。

    许久，故事终了，黛玉说道：“这就像花一样。如果你喜爱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上的星星便会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似开着花。”

    宝玉说道：“meimei的故事很新奇，我虽不曾完全听懂，却觉着那朵玫瑰花儿，虽骄傲了些，却并不惹人厌，反倒令人怜爱。”

    黛玉微笑道：“你已懂得一些了。”

    宝玉问道：“那小王子，独钟爱那一朵玫瑰花么？”

    黛玉说道：“小王子看到一座盛开的玫瑰园时，却觉得那众多玫瑰和他的玫瑰虽然类似，但他的花儿一朵就比她们全部都重要。因为他给他的玫瑰盖过罩子，竖过屏风，除过毛虫，又听过她的埋怨、吹嘘，甚至沉默，因为她是他的玫瑰。因为对她照顾过，故而应承担责任。”宝玉听了，若有所思。

    为何要讲这个故事，黛玉也说不出原因，只是想起，便说了。而讲完后却发觉，这宝玉，与小王子，其实有许多相通之处。傻，痴，又不知人间疾苦，然而最打动人的，却正是其本质上的纯真和善良。庸庸尘世，浑浊不堪，总有那么一些痴人，让人心中为之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