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攻心为上
自洗漱,更衣,用膳,璃儿对楼明傲的一脸平静实在难以捉摸。恰焕儿端了热巾入内,看见早膳厅间落了主母的身影由不得一惊。对上璃儿的眼神,见对方眼里仍是一片混沌,也迟疑着端了上前。 楼明傲见焕儿靠近,扭头取了热巾,拉过吃得满脸酱汁的司徒墨,边说边擦了上去:“打今儿起,你们俩儿子跟着我给你父亲念安。” 司徒墨微抬了双睫,却未看上楼明傲,只把着胸前的襟扣玩弄着,嗲声奶气道:“从前都没念过。” “晨昏定省的规矩,打今儿起是要拾起来的。”楼明傲出言,用力扳过身边小人的身板,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皆看不出一丝玩笑。 璃儿俨然被那四个字骇了一跳,和一旁焕儿眼神交汇,二人概是面面相觑。待到楼明傲转了身子对上她们,才匆忙间收了视线,小心翼翼垂头攥袖,再不像往日般随意。 楼明傲睨了她们二人一眼,只道:“我吓到了你们?!” “没。”这一声,由二人同时言出,依旧是细弱如雨丝。 “我也不过是厌了那些翻来覆去的念叨,说什么我东院没大没小。”楼明傲说着眨了眨明眸,叹口气又道,“既然要出手整治这庄子,自是要以身作则。” 整治?!璃儿吓得忙退了一步,这女人,难不说主上惹了她,她便是要由全庄的女人开刀解气?!倒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只是既然要拉下脸面做恶,又何必在乎外面的说辞。东院于庄中…本就是恶名在外了。 正院。 一夜风雨,满地梨花碾落成泥。卧间榻上的人于发热昏迷中压着嗓音一声声闷咳着,桂嬷嬷坐在榻前的圆木凳上,舀着釉瓷碗中微热的汤药,只等着榻上的人醒转用药。忽听外间脚步声渐进,杨归于门外声音压得很低:“主母,主上在病中。” 门外楼明傲一手领着一个儿子,不急不躁,反倒安稳回道:“我知道,只念了安就好。” 这话全入内间,桂嬷嬷端着药碗的手微僵住,却见床榻上的人手间一抖,连着眉睫微扇,艰难的睁目看上门窗的方向,挣扎着要起身。桂嬷嬷见状,只得放下手里的杂件,寻了衾枕扶他卧起了半个身子,另出手拉了拉锦被,暗想司徒必是神志清醒的,只是身疲力怠久不想醒罢了。 司徒面色青灰,满眼憔悴的转眸缓缓盯上嬷嬷,毫无血色的薄唇深抿,言语虚浮无力:“嬷嬷,由她进来罢。”这一声言尽,微微喘了口气。昨夜于豫园的状况,他琢磨出个七八分,也好奇楼明傲会怎般应对。本是存了心想由着她闹个天翻地覆,无奈连着几日处事办公累得心力交瘁,再遇上急恼攻心,怕是存了许久的病根一夜间涌了上来,日里再硬朗的身子也都挡不住这一个“病来如山倒”。 现下,病歪歪倚在床端,不知能否撑住她的折腾。 不由嬷嬷出声唤入,门自是由着某些人径自推开。门外掠入丝凉风,司徒由着外间的方向望上去,他这时虚弱极了,只看着三两个影子怵在门端晃来晃去,是一大两小。领着儿子来闹?!如此这般想,由不得微微蹙了额头,他最怕小孩子哭闹。 楼明傲只领了两儿子入内间,却不行近半步,反止于门端。看见桂嬷嬷正满面无色的盯着自己,床榻上的人亦是病得要死不活,左右两手微一出力按了司徒一及司徒墨跪下半个身子,自己也随着行了个大礼,学着陈景落从前的模样规规矩矩念道:“妾——请夫君大安。” “儿——请父亲大安。”两个孩子亦随着念着。 司徒远由这一脸自称妾的谦卑样呛过去几口气,憋红了脸扭头于内侧隐隐咳着,惊得桂嬷嬷忙去照应。楼明傲倒也不慌不忙,随着两孩子一并不起身。司徒墨从未跪过这么久,委屈的小脸迎上她,亦被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司徒一倒是稳得住性子的,此时二话不吭听由母亲吩咐。 一手扯过嬷嬷递上来的帕子,司徒远直咳得要背过气去。良久平复下来,转眸盯着门端那抹身影,纵有万语千言,概不知由何谈起。无奈间轻阖了双目,额头复倚上床廊,出手微扬,言声艰涩:“都起罢。” 桂嬷嬷亦随着对上来人,她并不晓得这其中隐压的风起云涌,只道楼明傲这女人倒是个懂规矩的,老祖宗的规矩也由她做得有模有样,一并连旧妻的儿子们都被教育的知礼行孝。司徒远在意她,可是在意她的大度明礼?! 楼明傲自始至终扬着端庄明丽的笑意,大有当家主母的作派,连着言声都是极尽柔雅:“既已给夫君念了安,妾先领着孩子们下去了。” 司徒依然阖目,不做应答,只双唇愈抿愈紧。桂嬷嬷眼快心明,走上几步言道:“我领孩子们下去,你留着帮嬷嬷伺候豫儿用药吧。”言罢即牵着一大一小迈了出去,再回身意味深长的为二人阖上门。 待到这不大的寝间复又安静下来,更是无话。楼明傲浅步绕了一圈,落目于西侧墙上挂着的两尺来寸长镂雕玉制的千里江山图,从前她就琢磨着能有这般手笔收藏的人,定是非权即贵。如今也算是大彻大悟,他司徒远本是样样都占尽的。榻案旁架着张黑漆磨光的花梨木案,汤药仍被嬷嬷置在案上吐着温热的烟圈。 左手端碗,右手擒匙,依着圆木凳子稳稳坐落,托着药碗递到司徒眼前,温言善语:“夫君,妾伺候您用药吧。” 每一个字都是由着笑意脱出,每一个字亦都化作司徒心口的利刺,尤以那一声“妾”最甚! “嬷嬷不在这了。”司徒淡淡道。言下之意,她想怎般闹都可以由了她。 楼明傲听了此言,面色不动,垂眼捏着匙柄搅动了药汁,鬼魅的笑意由瞳眸深处一闪即逝:“嬷嬷不在了,妾还是要请夫君用药。”明话里只听三分糊涂,暗言中搅几分玄机,倒是她最拿手的。 司徒远眉睫微颤,再按捺不住,徐徐张眼,细细端详着女子故作出的贤淑良善。此刻,他由着那双镇定如水的眼眸躲闪着自己的注目。是,她可以出言骂他,可以恼怒的无视他,更甚者她收拾行囊远走他乡亦是合情合理。只她偏偏如此对自己,比往昔更大度,比平日更贤德。然,她在你面前又是故意把这一套剧幕演得过于虚假,她就是要让自己知道她是装腔作势。 楼明傲似乎全然不知司徒远的瞠目——又或者,她是心如明镜,却依旧面若古水。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这个口口声声说在自己眼前摘了面具的男人竟是戴了个比众人皆厚的面具,于她,便索性虚假到底。 “妾看这——”楼明傲又要言,反被司徒生生打断—— “收回你的‘妾’。”司徒出言太猛,反引来一阵猛咳,双拳愈握愈紧,死死攥着腿上的被衾,因着恼怒之意,手背上青筋再起,条条分明,历历在目。 楼明傲眼神凉凉的,掠了眼司徒的手,又回到手里的药碗中,邪邪一笑:“楼儿…再请夫君用药。”楼儿,这个称讳亦是拜他所赐,此时,听入司徒耳中,竟是如鲠在喉。 二人之间,是药汁散发的蕴气静静升腾,缭绕不散… 司徒伸手接药,反触到她的指尖,是犹如冬日般寒至骨髓。他尚在发热,指间燥而温暖,迟疑了片刻,持了碗仰目看她,看她淡淡地收了手微笑以对。 那一瞬,在外人看来,好似琴瑟和谐,相濡以沫的夫妇——夫以明哲,妇以贤德。夫病及榻,妇持药温雅相劝,双目含情,夫亦百感交加凝神相视。于此时此景,真是好不讽刺! 司徒远突然止不住地怀念,那个肆意任为,顽劣招摇的女子,起兴时会讨好的念你相公,恼怒时会处处给自己下绊子做足了小人的嘴脸。从前的楼明傲也许并不真实,但对他司徒远而言,她亦真亦幻的样子,已经是足够。 仰头将药汁尽数灌入口中,口中含不尽的苦涩,心中流不出的无奈。 “还记得…我上次说予你楼门余孽与杭族暗人勾结之事?!”司徒偏了头,寻了个能谈下去的话由,继续道,“眼下楼门余势大都为我所掌控,从前那些想要伤你之人如今多以立表效忠,你自可安心。” 楼明傲瞧着他一时恍惚了起来,好半晌,吐言:“怎么会?!一夜之间由敌对转为归顺,纵然你再攻于心计权谋,也不至于如此。” 司徒平静的仰目以对,淡定出言:“因为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子。楼门息脉存矣,才会有他日复兴,这一点,他们更清楚。眼下讨好我,同日后归顺楼门少主不是一个道理吗?” 楼明傲微微笑了笑,置若罔闻,只回神看了一眼悬挂于床幔四角的辛夷熏包,才知道司徒远是偏爱辛夷。辛夷开花时,是艳而不妖,素雅脱俗。他喜爱的女人也定是此般吧,如此一来,那沈君慈之辈反倒该得其欣赏。只是…眼下,沈君慈这女人,对他无用,反是累赘,这才是她不受宠的原由。 想于此,寂寂笑了翻,复端看着司徒:“你是不是还要同我言谢?!没有我,何来那些归复你的势力?!你娶我,不,是娶楼明傲这女人,终是名利双收,赚得个盆满钵盈。” 司徒欲开口,却见她的眼中燃了两小簇火焰,强压下那些无谓的说辞。她既是揣着不满而来,索性让她解气一番,多余的解释已然是不合时宜了。 良久,身子骨坐得有些僵硬,楼明傲提了提裙摆,故作了波澜不惊:“药用了,夫君也该好好休息了。晨昏定省,楼儿晚间再来念安。” 司徒定定的望上她,神色难掩怅然,略带了自嘲:“晨昏定省?!守了二十年的规矩,如今倒被你用来讽刺了?!” 楼明傲也不作答,紧了袖子起身要行礼退下,身子刚由圆木凳上离开,袖摆即由床榻上的人扯了去。二人长久凝视一番,仿佛谁先扯开眼神即是认输,屋内静得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司徒哑声开口:“你恼,是因我骗了你,还是因——你是她。” 楼明傲笑意更盛,说什么“瞒则一生”,温步卿上桓辅之辈尚都明白于心,更何况他司徒远呢?!不过是某些人心里明白揣糊涂。她原本念着装傻充愣是自己的擅长,万想不到真正用至炉火纯青的境界大有人在。起步行至门间,转了半个身子,不轻不重的扫了某人一眼,大有讥嘲之意:“相公你放心,孩子要生,主母照做,我犯不着恼来恨去,伤了自己。当然有些人有些话说得真美好。‘我做不了那个会说甜言蜜语哄你开心的人,亦不懂风情看不穿情与爱。可我知道,纵然人不能戴着面具活一辈子,但谁都会需要伪装。你戴着它一时也好,一世也罢,我都愿意看着。’” 重复了这番话,再掠了司徒远的脸色,已由青紫转为惨白,所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便是他如今这幅模样吧。死死盯上他,虚假空洞的笑意再现。此刻,她依旧是温婉清丽,只流连于眸眼之中的笑意透出那么一丝残忍的味道。 “好啊,既然你愿意看着,我就做足了样子给你看。” 她咬牙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很轻,只听于司徒耳中——字字如针扎! 她再不肯浪费一分时间,利落间推门而出,无半丝犹豫。她会再来的,夜里念安,似乎仍得以再嘲弄他一番的机会。 走入院落中,阳光正好,落在眼中,温意十足且不至于刺目。同样是欺骗,让一次,她落得为人所嘲弄侮辱,颜面殆尽。这一次,换换她来做坏人,不好吗? 她早就不该再做什么好人了。 内室间,司徒远习惯性的紧蹙了额头,阴郁孤寂之色顿显。无力的阖了双目,那一声微叹,很长,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