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宫门言诀
西宫门瞬时由京畿军团团困住,黄土扬沙翻滚而来,迷了泪眼。 楼明傲将目光转向了城楼上持弓而立的身影,第一次,司徒远的身影让她看得如此痛。 他亦看着她,没有言语,心底却有千万个为什么想要脱口,却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僵住,言不出一个字。她眼中写满了别离的绝望,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全无一丝自责和犹豫。似乎这一切都是她早已编排好的一场闹剧。他怎么忘了,她是如此喜好看戏的女人,看得不够,便要自己演。只眼下,她选择了这个场景,与自己合演一出“相离别”的苦戏。 他在颤抖,万千情绪涌上,攥不紧拳头,持弓的手竟也握不住弓柄。眼前的她,换下那一身耀眼喜服的她,立在那男人身侧的她,清素冲淡一如梨花。他认不出她了,不是喜好奢华的事物吗?脱不开金钱堆砌的无上荣华,甚以衣物都不肯沾染半分素色的她,因何持着一脸素雅。 他仍在坚持,后脊早已僵住,却强力惨然笑着哑道:“楼儿,闹够了吧。这一出不好玩。文武众臣还在等着你我。”他或以不该站得如此居高临下,他该是走到她面前,将她揽回自己胸前。这个女人,还真是欠管教!从来都是自己夫纲不振,这一回,再不能任着她戏弄众臣,贻笑大方了。 黄沙漫过,是她看模糊了吗,他的身影为何在颤?!前所未有的沉静,轻轻呼出一口气,才得以舒缓积蕴的疼痛,声音不重,却异常清晰:“只这一回,不是玩闹。” 他不信,如此荒唐的话,他怎能信。脑中轰鸣,他头痛欲裂,却紧紧盯紧她,须臾不放:“你说过,半个时辰前才说过,在一起…你说过,修了那么多世总有一世要在一起,你还说过,这一世无论多辛苦,都会陪着…你说过那么多,哪一句才是真?”他强忍着不落泪,此种境况,他若由着性子泪流满面,才是不堪。 “放我走。”苦索在心口抽刺,她几乎要撑不住,“这一句,是真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想相守,想得要死,可是办不到,又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缓,柔润清凉的嗓音入了他耳中却化作锋利的尖刃直贯前胸后膛。浑身再无颤抖,他安静地全然无了气息,什么是放…是他囚着她,给她难过,要她太辛苦了吗?辛苦到痛彻心扉也要强行离自己而去?!能让她不辛苦的方法,他皆用了,册封、废六宫、不立储……她还要他做什么,才不会求自己放走她。眸中涌起绝望的痛色,甚至也于瞬间熄烬。他轻轻笑了,笑痛了五脏六腑,意识渐以涣散,他真的看不清了。 “皇上。”她垂了头,不敢看他的笑,那笑光足以穿透她强撑而起的所有坚持,“皇上曾经问我想要什么。你应允只要我说,便给我。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的是什么。” “就是……”他凝着她,心在滴血,“这个吗?” 豆大的泪珠困在眸中,撑圆了双目。她吸足了一口气,悬在喉咙口,颤抖地呼出,连着声音都在颤:“我这一生…只能做上官逸一人的皇后。” 这一声似要他倾然崩溃,他一手扶拦,整个身子几乎要跌下,死死僵住。不可置信道:“是因为这…要离开吗?就是不要做我的皇后,不要住这深宫。”冷睫覆下,眼底涌上层层哀痛,无以两全,他还是得不到。他沉了许久,终以缓缓抬目,疲惫间却溢出柔意,这温润柔光看得她浑身发寒! 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怒气似乎全消,疲惫道:“我知你不喜欢这里,知这个位子让你不舒服。不是你不相信我,而是不信帝王。是我大意,是我违背了予你的诺言在前。都是我的错。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全当这位置我没做过,也不会去做。我陪你走,你说去哪里。天涯海角也好,黄泉之路也罢,不是你陪我,是我陪着你。”他言着便要扯去龙袍褂衣,若这一身皇权,真成了自己与她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宁可不要。 不是这样的!命端不该是这般!楼明傲连连摇头撤步,泪,潸然而落!为他的痛,为他的痴,为他的坚持,皆是为了他啊! “不是这样的。”她猛喊出了声,胸口上下起伏,惊喘道,“跟着你,太累了。司徒远,同你一起,我没有一天轻松过。看着你,便想起她孩子,是她为我偷来的命,可她又在哪里?!重遇你,本就是个错误。我本该有自己要走的路,不该是停驻在你身边执着那些过往。我这一世…只能做上官逸的妻,其余的皆是偷来的。”随便一个理由就好,她胡乱扯出一个个借口,只期望于随便一句话能够打动他。 她这一世,只做那一个人的妻! 他胸口被钉住,连痛都无力了。惨白一笑,目光终于离了她。她继而说的那些天花乱坠再听不下去,隔绝于声音之外,此刻他只能听到自己心口呜咽的声音,苍凉而哀戚。指间一紧,他扬了弓对她,冷箭直对上那身影,猛地怒喝:“住口!” 她周身冷下,含着淡淡笑意。她想起从前问他如何才会恨自己,他说只不离了他就好。如此,他真是要恨自己了吧,她如此决绝地言要离开,他定是要恨了。恨也好,他多恨一分,便是能浸没一丝爱的痕迹。许多许多年之后,他或以该忘记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只记得恨的味道。到最后,恨都消减了,爱,更无从谈起。 “我说完了,这么多不是借口的借口只是想告诉你,放我走吧。”风如此冷,几乎要割裂她,浅浅微笑着,如同之前在他面前笑过的模样,“如果放不开我,就杀了我吧。这样也好,至少能让我解脱。” 他张弓的手握不稳,苍白地看着那个身影浑然不顾的转身离去,为了解脱,竟是将生死看得落寞了。她还是不懂他,他怎会伤害她?!他不是上官逸,要她痛的事,他不会做。猛地扬弓射箭,直冲九霄,惊得南归大雁乱了行阵。 她转身无畏离去的瞬间,他眼中还是流下连串冷泪,砸入襟口,那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