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日头好,恰宜别故人
深更半夜,脊家柴房中。 脊瀚曜怒道:“你还敢来?”他放任快要散架的身子陷在草垛里,眼睛瞪得滚圆。 “怎么不敢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逍遥,我在外漂泊受苦。”李灵修蹑手蹑脚掩了柴门转过身,“嗯!?你这是怎么了?落草?” 脊瀚曜气得打颤,抬手招他:“过来说话,我告诉你怎么了!” “我就是想来借身衣服。我家周围都是人。没法回去。”说着话,李灵修凑过去。 “我告诉你,我怎么了!我刚……嗯?你怎么进来的?”脊瀚曜反应过来。 “门闩着,我当然是摸进来的!”李灵修理所当然道。 脊瀚曜奋力举起手掐住李灵修的脖子摇晃:“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损友,损友也就罢了,还举止不端,而且愚不可耐。还借衣服!借什么衣服!借什么衣服!我都快让我爹揍残了扔在柴房里,你说我逍遥?……你长眼睛了吗?长眼睛了吗?” 李灵修一口唾沫卡在嗓子里,掰着脊瀚曜的手道:“寒窑,莫冲动,咳咳,莫冲动……我要喊了……喊完我就跑,咳咳,你老爷子……见你半夜三更大呼小叫,一定又说……咳咳……你有辱家风。” “你喊啊,你喊一声我喊十声,我就说抓到贼了。”脊瀚曜凶神恶煞道。 “放开我,放开我~” 二人扭打在一起…… 半晌之后,脊瀚曜“重伤之躯”先没了力气,才平息了恶斗。 “寒窑,你怎么会被你老爹打呢?”李灵修好奇地问道。 这话头一提起,脊瀚曜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说呢?都是你这个蠢货,逃跑就逃跑,好端端的把方巾丢在地上做什么?楚家用万里追香散寻到了你家门上,说你爹私藏贼寇,问你爹要人。你爹当时就火了,半夜三更怒被吵醒,莫名其妙之下,就把楚家来人打了一顿赶出去。 随后又有楚家人来,问你爹‘李灵修公子何在?’你爹叫管家唤你出来,却发现被子中的假人。 你爹转念一想,不能败了家风,就说你和我在一起。随后他们就找到我家来,我爹三言两语就知道我两干的好事!更不愿败坏家风,就说我两今日作伴出游,访名山去了……我被收拾成这样,你还赶快回去领罚!” “哦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躲在柴房里避难呢!”李灵修听完后心情愉悦,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你为何不拿些你家的家财接济穷人啊?”脊瀚曜道。 “我拿我家的家财接济完穷人,我就成穷人了!我家老爷子平日本就在接济穷人呢,家中财路又正!不像楚家仗着权势横征暴敛坑蒙拐骗。剩下些东西是老爷子的收藏了!我要给散了,那还不把我的腿敲折咯!”李灵修摇头。 脊瀚曜哗笑:“胆小!” “那你为啥不拿你家……”李灵修反唇相讥。 脊瀚曜抢先道:“我家里除了些笔墨纸砚还有什么?这些东西散出去了能起多大作用。” 李灵修哂笑,一幅倨傲清高的样子,不屑再与脊瀚曜斗嘴。 半晌沉寂后。 脊瀚曜“轻描淡写”的慢悠悠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家管家傍晚偷着跟我说,他在街上看到通缉画像了,形貌就是你小子!” 李灵修“噌”的一声窜起老高,愕然道:“啊,玩命呢!怎么会认出我来!” “你昨晚上穿着蓝色的袍子。一定让人见到了啊!楚家虽然找回了失物,也没有拿你个现行,但命丹青师画下你当晚月下的形貌,以此对你家施压,行倾轧讹诈之事,还是易如反掌!” 李灵修听罢瞠目结舌片刻,喃喃祷祝:“老天保佑!希望认不出我来。” “别挣扎了!”脊瀚曜道:“你李大公子谁人不识?你如今一上街,立马会有人认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从昨晚到今天我还没回家。”李灵修彷徨无策。 “我建议你毁容吧!以后能用复颜丹恢复过来的!”脊瀚曜真诚道。 “你怎么不毁容?” “我跑的时候没摘面罩啊!” …… “我们去外面避避风头吧!”一炷香后,团团转的李灵修也背靠草垛坐下来,忧心忡忡的提议。 脊瀚曜却老神在在:“我有什么好避的!我的画像又没有挂出去,在家吃的饱睡的香!跑到外面喝西北风啊!” “当然不能喝西北风!我们往附近城中走走,就说出门游历去了!说不定回来他们就把我的相貌给忘了!”李灵修憧憬道。 脊瀚曜笑道:“那你估计得化成灰!” 又一阵沉默…… “说正经的!去不去一句话,三句不去我一人转身就走。我们割袍断义,划地绝交。”李灵修声音凌厉,颇有些决绝之态。 脊瀚曜装作听不见,挠着耳朵吟诗道:“香销被冷灯残灭。” “见死不救,不仁不义啊!”李灵修痛斥。 脊瀚曜舒服的伸懒腰,仰身躺下:“高卧只觉日迟迟!” “你睡在草垛上,还高卧呢,出门避祸要紧!” 脊瀚曜作假寐打呼噜状:“大梦不闻窗外事!” “要是我被抓住了,你的画像也会挂出来的!快找些神行符吧!” 脊瀚曜翻个身,砸咂嘴:“又误心期到下弦啊!” 李灵修恨的牙根痒痒,威胁道:“你这样不仁不义!小心我逮空把你家房点了!” 脊瀚曜摇头晃脑张嘴回击:“点我家房?我家房里除了书、纸、桌椅还有什么?倒是你家的油水,不知能烧几天啊!” 李灵修见威胁无用,自己反被杀了个丢盔卸甲,只好吞声撕磨:“君子在世,仗义为先啊!” “我是仁人孝子!我爹罚我的《大道礼乐录》还有九百九十九遍未抄呢?没抄完之前,我哪也不去!”脊瀚曜一本正经道。 “你才抄了一遍?”李灵修瞪眼。 “不,一遍都没抄!”脊瀚曜晃晃手。 “那你爹难不成安排你抄九百九十九遍?”李灵修奇怪,这惩罚像个笑话。 “不,一千遍!那一遍是我小时候抄的,被我翻出来了!” 李灵修撇撇嘴:“得了吧!你唯恐天下人不知你的放荡不羁,是抄礼乐之书的人?”…… 次日晚上,两人出现在一座高岗上的破庙里,齐头睡在供桌下。 半夜,脊瀚曜推推身侧的李公子:“风摧,要去撒尿吗?” “哪里?”李灵修张眼问。 “当然是地上啊,你看周围有茅房吗?”脊瀚曜点亮风声碑。 “我可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李灵修道。 “哪有这么灰头土脸,躺在供桌下的佳公子?”脊瀚曜揶揄。 李灵修怒目圆睁,面相狰狞盯着脊瀚曜半晌,却未吓到他,转而一笑:“正好!其实我也想撒尿了!” 脊韩曜转身往外走,忽听身后水响。转头一看,翩翩佳公子已在一截倾坯的土墙边尿起来! 脊韩曜大吃一惊道:“你干什么?” 李灵修吓得一个激灵,反问道:“你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别在这里!出庙尿啊!”脊瀚曜瞪大眼睛道。 “你不早说!我都尿了一半了!你说的尿地上!”李灵修怒了,似乎脊瀚曜骗他尿的一样。 脊瀚曜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我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告诉韩晓识。” “你敢!看我不敲断你的腿。”李灵修心虚嚷道,却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脊韩曜举起风声碑,啧啧叹道:“对着你尿的照照吧,你的脸都快把尿映红了!怎么说到韩晓识,翩翩佳公子就像被人踩住了尾巴!” …… 他没想到,半柱香之后,他就遇到了那个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来,就踩住他尾巴的人。何止踩住他的尾巴,简直踩住了他的心! 那时他们打闹着,忽听庙外有人来了,两人噤声,透过缝隙望外瞧。 十八的月亮依旧很亮,一位孤单的女子攀上高岗,身后背着一把颀长的琴。后来他们知道,那个女子,叫悟玉,那把琴,叫“云翳”。脊瀚曜静静的瞧着,哑然呆立…… 现在想起来,那样的相遇简直是天赐的奇缘,两个纨绔落拓的公子灰头土脸的撒完尿,在高岗上见到一位清澈如泉的姑娘…… 高岗之上,是脊瀚曜见李灵修的地方,是他俩一起见悟玉的地方,也是他与李灵修分别的地方。 三十年后,分别之日,他们互换了系在腰间的长剑。 李灵修道:“你我在高岗上见,也在高岗上别!也算善始善终。” 脊瀚曜噙着泪玩笑道:“我以前叫你“风摧”,没想到,你真被风摧残了。想来是你太灵秀了,老天容不下你。你叫我‘寒窑’,我这心,如今也真的住在‘寒窑’里。看来,我们要改名字了!” 临行前,李灵修黯然道:“你我都没能脱出宿命的轮轴!……瀚曜,我走了!今生有幸的话,再见吧!” 脊瀚曜记得自己吧嗒吧嗒流着泪,目送李灵修离开。最后无奈说出的八个字确是“日头正好,恰宜远行。” 李灵修走后,脊瀚曜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三颗玉露复神丹,而他也悄悄在李灵修身上,揣上了自己家的祖传玉璧…… 七十年前尘旧事翻滚而过,脊临尘忽的回神,日已西驰,天早入夜。 他回过神是由于外扰触发了自己的灵视。 脊临尘遥眺远方沉沉的夜空,眼瞳中燃烧起熊熊的金火。一支笔已握在左手,手指紧一紧,喃喃道:“月夕落霞宫又现世了?不知轩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