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李玖手里抓着一把细雪，珍视地捧起来问着站在檐下的静娴，不仅风帽上落满了雪粒，连带着跑一圈不小心露出的睫毛也飘来细雪，融化后凝成水珠沾在眼睫上也不肯轻易离去。

    “恐怕不行，王妃还在休息，骤然沾了冷气容易染病，现在天寒地冻正是要紧的时候，可不敢随便让王妃出门……”

    静娴想了想现在敬王妃脆弱的身子，还是摇头拒绝了李玖的心意。前些日子李玖染了风寒，敬王妃守了几日就被过了身，又因为身子月份大了许多药吃不得，等到李玖风寒好了几日敬王妃才略略有些起色，自此罗塘院里的人伺候的比以前更加静心注意，不敢让她轻易出门。

    李玖无奈点头，扔了手里的雪顾自玩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又想起来花园里的梅花，眼睛一亮就过来拉着静娴陪她折梅。静娴原是不肯的，搬出来敬王妃拒绝，只是李玖一句阿娘同意了就让她哑口无言最后嘱咐了静烟，这才领着李玖往王府花园西墙那里的梅花寻去。

    大雪下了两日，等到放晴的时候，李玖就发现敬王妃的肚子又比前些日子大了一圈，愈发地行动不便起来，平时里陪着她到花园里坐坐，不到一刻钟就要起身回房休息。敬王府里没有人陪着玩，李玖又把主意放在了被自己忽略许久的玩伴身上，在一个早晨背着敬王妃领着府里的嬷嬷去了慕府。

    李玖出生的日子不巧，皇城宗室里刚好没有年岁差不多的玩伴，文臣家的女儿都是娇养不容易出门，其他武将勋贵家的男孩子倒有几个同岁的，不过都因为各种原因玩不到一起。直到今年开春的时候慕府老太爷领着自家小孙子自东北换防回皇城，那白净斯文的小少爷对她腼腆一笑，李玖才算是有了自己的玩伴。那慕府的小少爷名唤慕辞，年满七岁，慕夫人经常领着他来敬王府做客，一来二往地就与李玖熟悉起来。慕辞是个斯文俊秀的孩子，得敬王妃的喜爱，李玖的野性子也喜欢这个听自己话的玩伴。

    而且慕辞自小跟着慕府老太爷在东北长大，论起武艺骑射满皇城的孩子没有比得上他的，李玖最喜欢这类厉害的人物，对着他总有一种仰视般的崇敬，看得只比她父亲敬王差一截。

    李玖这一年常去慕府，轻车熟路地就自己摸了过去敲门，直接从慕府的偏门进了慕府老太爷的院子，一般这时候慕辞都在老太爷的院子里温书。跟着李玖的嬷嬷和仆人也是习惯，直接被慕府的门房请去一旁喝茶等待，等着敬王府九郡主出来再走。

    慕辞果然正在慕府老太爷的院子里温书，坐在一方扫净了雪尘的石桌上看书，衣衫单薄但面上却没有什么寒冷之色，反而隐隐地带着笑意。李玖在院门外瞧了一眼，低头看着自己裹得汤圆一般的模样就忍不住撇嘴，心里想着那人怎么不怕冷呢。她穿了棉袍袄子又被嬷嬷裹了一件狐皮风帽还觉得冷，那人坐在外面也不冷。这般想着，人已经进了院里。

    “二哥哥……”

    慕府分明只有慕辞一个少爷，不晓得为何慕夫人介绍他时总是说是府上二公子，李玖好奇地问过敬王妃，听了她的解释才明白过来，以后也就慕家二哥哥地这般喊着。倒是慕府老太爷对此不屑，经常逗弄着她问那慕家的大哥哥是谁。李玖本来想回一句慕府大公子不是过世了么，阿娘说的他夭折了。只是话到嘴边记起敬王妃交待的话，就把回话咽回去。

    李玖窜进院子里慕辞身边，一脸笑意地又和他打了招呼，只是藏在风帽里大半的脸，笑起来的模样颇为喜庆。慕辞听了她喊就放下手里的书卷，转头的时候她就已经扑倒身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慕辞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气质和风雅，不过七岁的孩子就能隐约看出风采卓然。此时对着李玖面上一片温雅笑容，墨黑的长发散在身后垂落，伸手勾开站着和自己坐着一般高李玖的风帽，触手摸到一片冰凉的脸颊。

    “好凉啊，跟我进屋烤火吧，待会儿回去别再给冻病了……我领你进去！”

    李玖被慕辞温和地拉着手，牵着往正屋里走去，还不忘说几句敬王妃的话，大致是些刚下过雪王妃怎么放你一人出来了，也不怕你生病之类的。

    敬王妃表面看着温婉，其实内里也是个不靠谱不着边的人，不然哪个夫人也不会放着自己的女儿在雪后的天里独自出门。李玖在王府里通常没什么限制，平日出门只要穿好衣服带着嬷嬷仆人，在皇城里转一天敬王妃也不会管制太多。倒不是不关心她，只是不愿意拘着原本性子就野的李玖。再说一个宗室的九郡主领着四五个家仆走在路上，也是没有人敢随意上前招惹得罪的。

    慕府老太爷的屋里也不暖和，大约是因为老太爷习武之人不畏严寒，那么大的一个屋子，平时只有外间接待客人的矮桌旁放着炭炉，其他的连床榻边也没有搁置炭炉，慕辞跟着老太爷学习，大冷的天也没有炭炉可以用。李玖一次看着的时候就忍不住问冷不冷，慕辞只会了一句习惯了，在东北的时候比皇城还冷现在回了皇城就不觉得冷了。

    李玖没去过东北，只能从慕辞轻描淡写的言语里去想象一个寒冷的地方，山上有常年不化的积雪，深山老林里什么野物山珍应有尽有。故而对慕辞更是羡慕和敬仰，回去给敬王妃描述时话里也多了崇拜。

    进了屋子慕辞就把李玖安置在炭炉边，而后吩咐使女再去端炭炉手炉回来，又忙碌地坐下给她到了一杯热茶暖手。由于屋子里也不太暖和，李玖就没有脱去身后的衣服，裹着厚厚的风帽缩在垫子上，从远处看去就是一颗雪白的团子，以至刚出内室踏出的慕府老太爷就愣了一下。

    慕府的老太爷是个成日笑眯眯的老爷爷，时不时地就会给李玖几颗糖球吃，李玖对他也是很有好感，见到就忍不住露齿笑了起来，喊了一声爷爷。端王府的爷爷李玖也喜欢，不过端王太严肃了，所以李玖还是最喜欢慕府老太爷的。

    慕辞起身行了一礼，顺便把刚才搁在一旁的书拿出来，恭敬说了一句祖父留的书已经看完了，不懂的地方也都标注出来。慕府是武将世家，不过慕府老太爷教慕辞读书的时间可比习武的时间多，对此李玖也是不解甚至不屑一顾的。棠朝边境不稳崇武贱文，那老太爷却很喜欢儒生一般。习武多好啊，李玖常偷偷在心里想着，习武可以抗敌杀贼，连尚主的驸马郡马也尽是武将出身的骁勇之人。

    慕府老太爷点头，接过慕辞的书看也不看地塞进怀里，而后就坐下来逗弄李玖，笑着把李玖裹得严实的风帽弄开一道大口子，调笑了一句刚我还以为臭小子在我屋里堆了个雪人，原来是敬王府的小郡主过来了，裹得可真厚实啊！

    “祖父，团子风寒前几日刚好，屋里冷您就别作弄她了，回头病了又是难受！”

    慕辞看着惊跳一下，而后赶紧伸手拦着劝了一句，看着慕府老太爷满脸的戏弄笑容无奈叹气。慕府老太爷也是在府里无聊太久了，自从回了皇城就是赋闲在家，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别人饮酒谈天，偶尔教养管教一下慕辞。从李玖开始进慕府的时候开始，慕府老太爷的乐趣就多了逗弄她，常常看得慕辞心惊rou跳赶紧上来阻拦，也不知一身名将气度的祖父面对小孩子的时候怎么就是老不休的模样。

    李玖此时对着炭炉，虽然后背还是不暖和正面却是被烤得热腾起来，慕府老太爷给她拉松了风帽的带子她就自己伸手解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笑脸，无辜地看着慕辞和自家祖父的眼神对换。

    不一会儿使女端来了炭炉和手炉，慕辞把炭炉搁在李玖身后，又把手炉塞进她手里抱着，这才放心地解了她的风帽，露出依旧裹得圆滚滚一团的李玖，跟剥粽子似得。剥开了一层外皮，内里依旧是一颗紧实滚圆的一团，和没剥开时也没有太多区别。

    慕府老太爷和慕辞自然是不怕冷的，炭炉什么的全搁在了李玖身侧，原本还觉得有些微冷的人就一下热乎起来，对着慕府老太爷也柔顺许多。李玖原本就爱听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只是敬王妃每次给她讲故事时说的都是神鬼狐妖的东西，她听得瘆的慌还不如在门房听仆隶讲的。慕府老太爷戎马一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给慕辞李玖讲起故事那是精彩无比，李玖听了几次就喜欢上了，每次来慕府遇到慕府老太爷就要他讲几个故事。

    茶炉里温着茶水，慕府老太爷自己手里把玩着一颗珠子，给慕辞和李玖讲起自己镇守安东的故事。都是些久远的往事，那时的棠朝不够重视海域，直到伊贺倭寇的侵略者占领了琉州二岛，高宗感受到了威胁才下令慕府老太爷，当时还年轻的慕长丰去剿灭倭寇收复琉州。

    慕府老太爷领着汉军就去了沿海的福州泉州当时伊贺倭寇最多的地方，开始的时候汉军适应不了在海上打仗的日子，又因为战船不够强大而屡屡受挫。最后慕府老太爷一边征集当地的士兵，一边吩咐福州的富商秘密造船，自己则领着精兵抢回了几条伊贺的战船，凭着几条偷来的战船把伊贺人赶出琉州。

    战胜后慕府老太爷也没有立刻回来，而是令副将领着大部分兵将班师回朝，自己留在那里整理海军编制，收纳新兵。后来高宗就下旨立了安东都护府令慕府老太爷镇守，防止伊贺倭寇再犯。再过几年慕府老太爷就把都护府整理得井井有条，修了屯营炮台和许多港口，连带着原本不愿在此靠岸的西洋国商船也开始在都护府所设的港口停靠补给。

    李玖正听老太爷讲着他把安东都护府设在福州的荣城，又在琉州的各岛上都设了屯营，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把兵都安置在荣城呢。这时的李玖字还不认得几个，当然不懂屯兵的方式，只是觉得皇城里三卫一营除了守卫营在皇城外，屯营都在皇城里面的，怎么慕府老太爷设屯营就要一个个分开。慕府老太爷也不期望她懂，只解释几句就岔开了话题。

    慕府老太爷今日打开了话匣子，说了许久才停下来，最后停下来喝茶润嗓子的时候一抬头，才看到外头还算灿烂的阳光，问了一句阿玖该回去了吧。刚才说得兴起没注意时间，现在看着天就晚了，再不回去敬王府的人就该来找了吧。

    李玖往慕府跑了半年多，慕府老太爷就摸清了敬王府的规矩。通常敬王妃在家时李玖在慕府待一日傍晚不回也没什么大碍，但是敬王如果从守卫营回来的话，李玖在慕府待不到半日就有敬王府下人催促。至于慕府老太爷怎么知道敬王什么时候回了皇城，他每日在兵部坐坐就能听到消息。

    入了腊月守卫营就清闲下来，最忙的成了皇城里的三卫。只是不知为何今年守卫营冬日训兵，敬王在守卫营屯营待了多日才清闲下来。

    慕辞担心李玖回去路上再受冷，直接吩咐慕府的人备了马车，送她上了车才回去。其实他本意是想陪李玖走一趟把人送回家的，只是慕府老太爷摇着头不让他才放弃。把李玖抱上车后仍不甘心，看着马车出了慕府的侧门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李玖回去果然看到了敬王的爱马，一匹矫健英气的棕色大马，她觊觎已久的马。李玖兴冲冲地往敬王妃的罗塘院跑去，自从上次后已经好几日没见过敬王了，就算上次敬王失约李玖还是亲近他的，跑去罗塘院准备抱着他撒娇。路上的时候还遇到了敬王身边的副将，对他笑着喊了一声就接着跑开。

    罗塘院里一片寂静，看着和平日没什么区别，只是院子里的使女少了许多。李玖并未在意，只是刚跑到檐下就被人抱着，尚未发声的时候就被静娴一把捂着嘴抱到另一边。

    “郡主莫吵，王爷和王妃在里面……”

    静娴的眼圈红红的，李玖被放开后就看到了她一脸欲言又止地表情，咬着唇回了一句我想父亲。父亲和阿娘都在里面，她却莫名其妙地被拦在外面自然有些委屈，忍不住抽了抽冻红的鼻子。

    静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微妙，哽咽后才回了一句郡主等一下，现在屋子里不方便进去，王爷和王妃在商量事情。李玖本想硬冲进去看看，反正敬王那么惯着自己也不会生气，阿娘就算再生气她也有父亲护着，只是瞧着静娴的神情一下子没了动作，安静地站在屋外的廊檐走着。

    敬王妃的屋子不仅暖和，还十分地隔音。李玖两人就站在屋外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最后李玖站得只觉双腿僵硬，差点儿就冷得要流鼻涕。屋门一下子打开了，李玖连忙睁大眼睛去看，就见敬王李冶一副军铠暗红披风地大踏步走出来，头都不回地离开，也并未注意到一边的李玖和静娴。等到穿戴着暗红色披风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静娴才叹了一口气。

    “郡主要想进去，现在就自己进去吧！”

    李玖沉默地看了一眼门外，这时忽然没有了在外面时无忧无虑的心情，低着头进了屋里。敬王离开的时候并未关门，一阵阵的暖风出了屋吹在脸上，李玖进去后就关紧了屋门，这才进屋。

    屋里一片寂静，外间里看不到敬王妃的身影，想来是在内室。如果不是外间没有使女守着，李玖怕还是以为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阿娘仍在内室看书，身上盖着敬王送来的虎皮毯子。李玖打量了几圈外间，才敢小心翼翼地迈步去了内室，小心地绕过屏风木门进了内室，抬眼看着。

    李玖玩伴不多，昆府与她同岁的小姐算一个。只是两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昆府小姐就喜欢向她哭哭啼啼地哭诉，过了些日子就不去找她了。昆府小姐在家过得不开心，母亲受了父亲责骂她就哭，哭得心肝欲裂地说府里父亲不疼母亲。那时敬王尚喜欢抱着李玖骑马狂奔，或者领着她在罗塘院玩骑马游戏，扛着她满院子地跑。李玖以为父亲阿娘不如如昆府nav般，至少她不记得两人争吵。

    敬王妃的内室早已不复原来的模样，地板上全是摔破的瓷器和杂物，甚至母亲床前的幔帐也被扯下一边，梳妆台那边碎了几个玉佩，内室里如刚被打劫一般荒凉。

    敬王妃安静地坐在惯常坐的软榻上，手里执着书卷发呆，如若不是那拿着书的手微微颤抖，李玖压根看不出敬王妃心情变化。内室的气氛一片凝滞，仿佛凝了一层寒霜一般的雾障。

    “阿娘……”